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子女 1933-1935 25 更大的優勢

喬在一片黑暗中醒來。他看不見,也沒法講話。一開始他擔心有人竟然過分到把他的嘴巴縫起來,但過了一分鐘左右,他懷疑鼻子底下那個緊貼的東西可能是膠帶。一旦想到了,就愈來愈感覺到嘴唇周圍黏黏的,好像皮膚上抹了泡泡糖,完全說得通了。

不過他的眼睛沒貼膠帶。原先眼前似是全然的黑暗,逐漸轉變為一片遮著羊毛布或粗麻布的暗影。

那是面罩,他從胸口的某個東西判斷。他們拿了個面罩蒙住他的頭了。

他的雙手銬在背後。絕對不是繩子,完全是金屬。他覺得兩腿也被綁住了,但是從可以移動的感覺判斷,綁得並不緊——應該還能挪動整整一寸。

他朝右邊側躺,臉貼著溫暖的羊毛布料。他聞得到低潮的氣味,還聞得到魚和魚血,這才意識到之前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是引擎聲。他這輩子搭過夠多次船,認得出那種引擎聲。等到又感覺到海浪拍打船身的搖晃,以及身子底下木板的起伏,所有的感覺連起來,就完全合理了。他很難確定是否還有其他船,但無論他怎麼努力分辨周遭的各式各樣聲音,都還是沒聽到其他引擎聲。他聽到幾個男人在講話,還有甲板上來回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出了附近有個男人抽煙的吞吐聲。但是沒有其他引擎,而且這艘船開得並不特別快。總之感覺上是如此。聽起來並不像是在快速移動。這表示應該可以假設,沒有人在追他們。

「去叫亞伯來。他醒了。」

然後有人抬起他——一隻手探入面罩內他的頭髮里,另外兩隻手伸進他的腋下。他被沿著甲板往後拖,然後丟在一張椅子上,他可以感覺臀部底下堅硬的木頭座位,還有抵著背部的堅硬木條。兩隻手滑過他的手腕,然後手銬解開了。緊接著他的雙臂就被拉到椅子背後,再度扣上手銬。有個人用繩子把他的胸部和手臂綁在椅子上,綁得很緊,讓他只能勉強呼吸。然後有個人——也許是同一個人,也或許是另一個人——又把他的腿緊緊綁在椅腳上,讓他完全無法移動。

他們抓著椅子向後傾斜,他隔著膠帶大喊,耳朵里聽到自己的聲音,因為他們正把他往後推出船側。即使頭上蓋著面罩,他還是緊閉著雙眼,而且他聽得到自己呼出鼻孔的氣息絕望又破碎,就像是用呼吸在乞求。

椅子碰上了一面牆,於是停止傾斜。喬坐在那兒,大約成四十五度角。他猜想自己的雙腳和椅子的前腳都離甲板一尺半到兩尺。

有個人脫掉他的鞋。接著是襪子。再來拿掉了面罩。

突然又見到亮光,他迅速眨了幾下眼睛。而且不是隨便什麼亮光,是佛羅里達的陽光,雖然天空有一堆堆渾濁的灰雲,光線還是非常強烈。他沒看到太陽,但那些光依然在海上形成一片鍍鎳般的亮面。那陽光照亮了灰色、照亮了烏雲、照亮了海面,沒亮到可以指出,但足以讓他感覺到它的效果。

等到他恢複視力,第一個映入眼帘的是他父親的懷錶,就懸吊在他眼前。然後是懷錶後方亞伯·懷特的臉。他讓喬看著他打開廉價背心的口袋,把懷錶放進去。「我自己呢,用的是艾爾金錶。」他說著往前傾身,雙手放在膝蓋上。他對喬露出淡淡的微笑。在他身後,兩名男子把一個沉重的東西拖過甲板,朝他們走來。那是某種黑色的金屬製品。有銀色的把手。那兩個人走近了。亞伯彎腰比了個誇張的動作,同時後退,於是那兩名男子把東西推到喬的光腳底下。

那是個浴缸。就是在夏日雞尾酒派對上常見的那種。主人會在浴缸里裝滿冰塊,把白葡萄酒和好啤酒放進去。但現在裡頭沒有任何冰塊。也沒有葡萄酒,或好啤酒。

只有水泥。

喬想掙脫繩子,但那就像是想推開一棟壓在他身上的磚房。

亞伯走到他身後,把椅背一推,椅子便往前落下,喬的雙腿陷入水泥中。

亞伯帶著科學家般淡漠的好奇,看著他掙扎——或是試圖掙扎。喬唯一能動的,大概只有自己的頭部。他雙腳一落入浴缸里,就固定了。他膝蓋以下的兩腿也很快就跟進,完全動不了。從感覺判斷,那缸水泥攪拌得稍微有點太早,不像濃湯。他兩腳沉進去,感覺像是踩入一塊海綿的切口中。

亞伯走到他面前的甲板坐下,看著喬的雙眼,等著水泥凝固。那種海綿的感覺逐漸淡去,喬覺得腳掌底下開始出現一種更結實的感覺,逐漸往上環繞著他的腳踝。

「要等一陣子才會變硬,」亞伯說。「可能比某些人認為的要久。」

喬終於找到了方向感,因為他看到左邊有一個小小的離岸沙洲島,看起來很像艾格蒙礁島。除此之外,四周什麼都沒有,只有水和天空。

伊拉里歐·諾比雷搬了一張帆布摺疊椅來給亞伯,眼睛不敢看喬。亞伯·懷特從甲板上爬起來,坐下時調整了一下椅子,免得海上倒映的亮光照到他的臉。他身子前傾,雙手夾在兩膝間。這是一艘拖船。喬面對著船尾,椅子後方靠著駕駛室的後牆。挑這艘船的確很厲害,喬不得不承認。拖船看起來不起眼,但其實速度很快,而且行動非常靈活。

亞伯又把湯馬斯·考夫林的懷錶拿出來,提著鏈子讓它轉了一會兒,像個小男孩在玩溜溜球,對空扔出去後,再用手掌猛地抓住。他對喬說,「這錶慢分了。你知道吧?」

儘管喬沒法開口,但他其實也不想說話。

「像這個表這麼大、這麼貴,結果連準時都做不到。」他聳聳肩。「就算花了這麼多錢,對不對,喬?」他聳聳肩。「就算花再多錢,很多東西還是只能順其自然。」亞伯抬頭看看灰色的天空,然後往船外看著灰色的海洋。「這一行不能拿第二名的。我們全都知道賭注是什麼。要是搞砸了,你就會死。信任錯了人?押錯了馬?」他彈響手指。「關燈。有老婆?有小孩?那真不幸。打算夏天要去英格蘭玩一趟?計畫剛剛改了。以為你明天還會呼吸?還會打炮、吃飯、泡澡?不會了。」他身子前傾,食指戳著喬的胸膛。「你會坐在墨西哥灣的海底。再也看不到這個世界了。要命,如果有兩條魚去吃你的鼻子,還有幾條去咬你的眼睛?你也不在意。你會去見上帝,或是魔鬼。或是哪兒都不去。但是呢,你不會待的地方?」他兩手舉向天空。「就是這裡。所以好好看最後一眼吧。深呼吸幾口。多吸點氧氣。」他把懷錶放回背心口袋,湊過來,雙手捧著喬的臉,吻了他的前額。「因為你現在就要死了。」

水泥變硬了,擠著喬的腳趾、腳跟、腳踝。擠得好厲害,他只能假設腳上有些骨頭都被擠斷了。說不定全斷了。

他看著亞伯的眼睛,眼神示意著自己左邊的內側口袋。

「讓他站起來。」

「不,」喬設法想說,「看看我的口袋。」

「嗚——!嗚——!嗚——!」亞伯模仿他,眼睛外凸。「考夫林,有點格調嘛。別求人。」

他們割斷捆在喬胸部的繩子。吉諾·瓦洛科拿著一把鋼鋸走過來,跪在甲板上,開始鋸著椅子的椅腳,要把那兩根椅腳鋸掉。

「亞伯,」喬隔著膠帶說話,「看看這個口袋。這個口袋。這個口袋。這個。」

每回他說「這個」,腦袋就朝那個方向扭,目光也瞥向那個口袋。

亞伯大笑,繼續模仿他,其他幾個人也加入,法斯托·史卡佛內還根本就是在模仿人猿了。他發出「呼呼呼」的聲音,抓著腋下。一次又一次朝左邊扭著頭。

椅子的左前腳鋸斷了,吉諾開始鋸右邊那根。

「那兩個袖扣不錯,」亞伯對伊拉里歐·諾比雷說。「去拆下來。先別急著把他丟下去。」

喬看得出他上鉤了。他想看喬的口袋,但他得找個方式掩飾,不能顯得他讓自己的受害者稱心。

伊拉里歐把袖扣拆下來,不是遞給亞伯,而是扔到他腳邊,顯然亞伯還沒贏得他們的尊敬。

椅子的右前腳也鋸斷了,大家把椅子拉開,於是喬就直直站在浴缸的水泥里。

亞伯說,「你可以用一次你的手。可以用來撕掉嘴巴的膠帶,也可以把你想用來救自己一命的東西拿給我看。只能選一個。」

喬沒有猶豫。他伸手到口袋裡,拿出那張照片,扔到亞伯腳邊。

亞伯從甲板上撿起來,此時他左肩上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就在艾格蒙礁島後頭。亞伯看著那張照片,一邊眉毛揚起來,臉上浮現出那個得意的淺笑,沒看出照片有什麼特別的。他的眼神落在照片最左邊,然後緩緩往右移,然後他的頭忽然動也不動。

那個小黑點變成一個深色三角形,在光滑的灰色海面上移動得很快——以那個速度來看,比拖船快太多了。

亞伯看著喬,表情嚴厲又憤怒。喬看得很清楚,他生氣不是因為喬發現他的秘密,而是因為他自己跟喬一樣,竟被瞞得這麼慘。

這麼多年來,他也以為她死了。

基督啊,亞伯·喬想說,在這件事情上頭,我們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儘管嘴上貼了六寸長的防水膠帶,喬知道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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