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

蘿瑞塔·費吉斯和喬最後一次相見,是在一九三三年初。當時大雨下了一個星期。那天早上,多日來第一個無雲的晴日,伊柏街道上的霧氣濃重,簡直就像天地翻轉過來似的。喬沿著棕櫚大道旁的木板道慢慢走著:心不在焉。薩爾·烏索陪著走在街道另一邊的木板道,左撇子道納則開著車在馬路上緩慢隨行。喬才剛確定馬索要再來的流言是真的,這是一年之內的第二次了,而馬索沒親自告訴他這件事,讓他覺得很不對勁。除此之外,今天早上的報紙登出了消息,剛當選總統的羅斯福打算一上任就要簽署卡倫—哈里森法案,實際終結禁酒令。喬本來就知道禁酒令會廢除,但總之他心裡一直沒有準備好。如果連他都沒有準備好,那就可以想像堪薩斯城、辛辛納提、芝加哥、紐約、底特律這些私酒大城裡頭的私酒販子,會有多麼措手不及了。他今天早上坐在自己的床上,本來想好好細讀那篇報導,判斷羅斯福到底會在哪個星期或哪個月簽署,結果分心了,因為葛瑞絲艾拉正在吐,把昨天晚上吃的西班牙海鮮飯迅速吐出來。她的胃本來很好,但最近經營三個庇護所和八個不同的募款團體,把她的消化系統都破壞掉了。

「喬瑟夫,」她站在門邊用手背擦擦嘴。「我們可能得面對一件事了。」

「什麼事,寶貝?」

「我想我有小孩了。」

有好一會兒,喬還以為她是把庇護所裡面收留的流浪兒帶回家了。他還看了她左臀邊一下,才恍然大悟。

「你……?」

她微笑。「懷孕了。」

他下了床,站在她面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碰她,因為好怕會把她弄碎。

她雙臂繞上他的脖子。「沒事的,你就要當爸爸了。」她吻他,雙手撫摸著他腦後,那裡的頭皮微微剌痛。其實他全身都刺痛,好像醒來發現自己換了一身新的皮膚。

「你說點話啊。」她看著他,很好奇。

「謝謝,」他說,因為想不出其他話了。

「謝謝?」她大笑,又吻他,嘴唇緊貼著他的。「謝謝?」

「你會是一個很棒的母親。」

她前額抵著他的。「你會是一個很棒的父親。」

只要我活著,他心想。

而且他知道,她也正在想著同一件事。

所以那天早上他有點沒胃口,也沒先看一下窗內,就踏入尼諾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裡有三張桌子,對於一家咖啡這麼好的店家來說,這簡直是一種罪行,其中兩張被三K黨人占走了。圈外人看不出來他們是三K黨,但喬看一眼就曉得了——克萊蒙特·多佛和朱·阿特曼和布魯思特,恩果斯這幾個比較年長的聰明傢伙佔了一張桌子;另一張桌子則是朱利斯·史坦敦、海利·路易斯、卡爾·喬·克魯森、查理·貝利,全是低能兒,根本該把他們放火給燒了,而不是讓他們去燒十字架。但是,就像很多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蠢的蠢貨,他們個個殘忍又無情。

喬一走進門,就知道那些人不是埋伏在這裡要突襲他。從那些人的眼裡,他看得出他們很驚訝會看到他。他們只是來這裡喝咖啡,或許還恐嚇一下老闆付點保護費。薩爾就在外頭,但畢竟不是在裡頭。喬把西裝外套撥到背後,手就放在那裡,離他的槍只有一寸,同時看著這一幫人的領袖恩果斯,他是服務於路茲交流道第九消防站的消防員。

恩果斯點了個頭,唇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雙眼掃了一下喬身後靠窗的第三張桌子。喬也跟著看過去,結果坐在那裡的是蘿瑞塔·費吉斯,正目睹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喬的手離開臀部,讓西裝外套回到原位。坦帕灣聖母就坐在五尺之外,不會有人引發槍戰的。

喬也朝恩果斯點了個頭,然後恩果斯說,「那就下回吧。」

喬頂了一下帽子致意,轉向門口要走,此時蘿瑞塔說,「考夫林先生,請坐吧。」

喬說,「不,不,蘿瑞塔小姐。你看起來正在享受寧靜,我還是不要打擾吧。」

「我堅持,」她說,同時老闆娘卡門·阿瑞納斯來到桌邊。

喬聳聳肩,脫下帽子。「老樣子,卡門。」

「是的,考夫林先生。那您呢,費吉斯小姐?」

「我還要一杯,麻煩了。」

喬坐下來,帽子放在膝蓋上。

「剛剛那些紳士們不喜歡你嗎?」蘿瑞塔問。

喬發現她今天沒穿白色。她身上的洋裝是淺粉橘色的。在大部分人身上,你不會注意到,但純白色已經等於蘿瑞塔·費吉斯,因而看到她穿其他顏色,就有點像是看到她裸體似的。

「反正這陣子他們不會請我去家裡吃星期天的晚餐。」喬告訴她。

「為什麼?」她身體前傾,此時卡門把他們的咖啡送來。

「我跟有色人種睡覺,跟有色人種一起工作,跟有色人種很親近。」他回頭看了一眼。「我還講漏了什麼嗎?」

「除了你殺掉我們四個成員的事嗎?」

喬朝另外兩張桌子點頭致謝,又轉回頭來對著蘿瑞塔。「啊,還有他們認為,我殺掉了他們四個朋友。」

「你有嗎?」

「你沒穿白色,」他說。

「幾乎是白色的了,」她說。

「你的那些——」他想著該用什麼字眼,卻想不出更好的,「——那些擁護者,有什麼反應呢?」

「不曉得,考夫林先生,」她說,開朗的聲音中沒有一絲虛假,平靜的眼神中沒有一絲絕望。

那些三K黨員站起來,魚貫走過旁邊,每個人都設法撞到喬的椅子或踢到他的腳。

「下回見啦,」多佛對喬說,然後朝蘿瑞塔頂了下帽子致意。「再見。」

他們走出去,於是只剩下喬和蘿瑞塔,還有昨夜的雨水從陽台檐溝滴下來、落到木板道上的聲音。喬喝著咖啡,審視著蘿瑞塔。自從兩年前她再度走出家宅時,雙眼就失去了昔日銳利的亮光;而她哀悼自己死亡的一身黑衣,也被重生的白衣所取代。

「我父親為什麼那麼恨你?」

「我是個罪犯。而他當過警察局長。」

「但是當時他倒是喜歡你。我高中時,他有回還指著你跟我說,『那位是伊柏市長。他維持這裡的和平。』」

「他真的這麼說過?」

「真的。」

喬又喝了點咖啡。「我想,那是比較純真的時光吧。」

她也喝著自己的咖啡。「所以你做了什麼,才會招來他的憎恨?」

喬搖搖頭。

現在換她審視他,度過漫長而不安的一分鐘。她在他眼中尋找線索時,他也看著她,沒有避開。她一直尋找,逐漸恍然大悟。

「當初他會知道我在哪裡,就是因為你。」

喬沒說話,下巴咬緊又放鬆。

「就是你。」她點點頭,往下看著桌子。「你手裡有什麼?」

她瞪著他,又過了不安的一段時間,然後他才回答。

「照片。」

「你給他看了。」

「給他看了兩張。」

「你總共有幾張?」

「好幾打。」

她又往下看著桌子,旋轉著咖啡碟上的杯子。「我們都會下地獄了。」

「我不認為。」

「是嗎?」她又旋轉著咖啡杯。「這兩年我佈道、在台上昏倒、向上帝獻出我的靈魂,你知道我明白了什麼真理嗎?」

他搖搖頭。

「我明白了,這裡就是天堂。」她指著窗外的街道,還有他們頭上的屋頂。「我們現在就在天堂里。」

「那感覺上怎麼會這麼像地獄?」

「因為全被我們搞爛了。」她臉上又重新浮現出甜美而寧靜的笑容。「這裡是樂園,墮落的失樂園。」

對於她的失去信仰,喬很驚訝自己竟然這麼哀傷。出於一些他無法解釋的原因,他本來一直抱著期望,如果有任何人真能直接跟全能的上帝溝通,那就會是蘿瑞塔。

「可是你當初剛開始的時候,」他問她,「你是真的相信,對吧?」

她清晰的雙眼和他對望。「當時我那麼肯定,一定是得到天啟了。我感覺自己的血變成了火。不是焚燒的火,而是一種恆定的暖意,從不消退。我想,那種感覺就像我小時候。覺得安全、被愛,而且好確定人生就一直會是這樣。我會永遠有我爹地和媽咪,整個世界就跟坦帕一樣,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都會祝福我。但等到我長大,到加州去。等到我所相信的一切都變成謊言?等到我明白自己並不特別,也並不安全?」她轉動自己的手臂,讓他看看上頭的毒品注射痕。「我就很難接受。」

「可是你回來之後,經過你那些……」

「試煉?」她說。

「對。」

「我回來後,我爸把我媽趕出去,把我身上的魔鬼打走,教我再度跪著祈禱,不要計較自己能得到什麼。他要我謙卑地祈禱,以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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