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20 我的愛人

五個星期。他在醫院躺了五個星期。先是在十四街的岡薩雷茲診所,跟古巴圈會所在同一個街區;後來又以羅德里戈·馬丁尼茲的化名,搬到往東十二個街區外的阿斯圖裡雅斯中心醫院。古巴人可能跟西班牙人不合,而西班牙南部人又可能跟北部人不合,同時他們所有人都對義大利人和美國黑人不滿,但要是談到醫療,伊柏是個互助的共同體。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要是在坦帕的白人區,就算他們心臟有個洞,醫院也還是會優先治療另一個指甲根長了肉刺的白人。

葛瑞絲艾拉和艾斯特班組織了一個醫療小組治療喬——一個古巴外科醫師幫他動第一個剖腹手術,一個西班牙胸腔醫學專家在第二、第三、第四次手術時負責監督腹壁重建,另外有個頂尖的美國藥學醫師幫忙施打破傷風疫苗,並控制嗎啡的用量。

所有的初步治療,包括傷口沖洗、消毒、檢查、清創、縫合,全都是在岡薩雷茲診所完成的,但他住在那邊的消息傳了出去,第二天夜裡,三K黨的午夜騎士就出現了,他們騎馬沿著第九大道跑來跑去,火炬的油膩惡臭飄進診所的鐵窗里。喬沒被吵醒——刺傷後的頭兩個星期,他只勉強有一點模糊的記憶——他後來複元的那幾個月,葛瑞絲艾拉將會把一切細節告訴他。

那些三K黨的騎士離開時,沿著第七大道對空鳴槍,一路轟然離開伊柏,迪昂派了一些人跟在後頭——每兩個人騎一匹馬。就在天亮之前,一些不明攻擊者進入大坦帕與聖彼得斯堡地區八名當地人的家裡,把男主人打得半死,有些還當著家人的面。其中一家住在廟台市的女主人想調停,結果被棒子打得雙臂骨折。還有一家住在埃及湖的兒子試圖阻止,結果被綁在一棵樹上,讓螞蟻和蚊子叮咬。受害者中最有名的就是牙醫師維克特·托爾,謠傳他取代了凱文·波瑞加,成為當地三K黨的領袖。托爾醫師被綁在他的汽車引擎蓋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聞著自己的屋子被燒毀。

這一招有效遏止了三K黨在坦帕市的勢力長達三年,但當時裴司卡托瑞家族和考夫林—蘇阿瑞茲幫無從知道,於是他們絲毫不敢大意,把喬轉到了阿斯圖裡雅斯中心。在這家醫院裡,他們在喬的體內插入一根外科引流管,以便防止內出血,第一個醫師一直找不到出血的源頭,於是他們找來第二個醫師,是個溫和的西班牙人,擁有葛瑞絲艾拉這輩子所見過最美的手指。

此時,喬已經幾乎沒有出血性休克的危險了——這是腹部刀傷致死的頭號原因。第二號原因則是肝臟損傷,而喬的肝臟完好無缺。醫師們很後來才告訴他,這都多虧了他父親的懷錶,表蓋上頭多了一道刮痕。當初RD那把刀先擦過懷錶的表面,稍稍改變了方向,才讓他肝臟沒有受損。

當初第一個趕到場的醫師,儘力檢查了喬的十二指腸、直腸、結腸、膽囊、脾臟、末端迴腸的損傷,可是那時環境條件太過克難。在那棟廢棄建築的骯髒地板上,他先讓喬的狀況穩定下來,然後上船穿越坦帕灣回伊柏。等到他們把他送入開刀房時,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

第二個檢查喬的醫師懷疑,刀子穿透腹膜時,由於角度的關係而傷到了脾臟,於是又對喬進行了第二次剖腹手術。這位西班牙醫師猜得沒錯。他修補了喬脾臟上的小傷口,清除掉開始在他腹壁形成潰瘍的有毒膽汁,不過某些傷害已經造成。於是不到一個月內,喬又不得不進行了兩次手術。

第二次手術後,喬醒來時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床尾。他的視線好模糊,像是空氣都變成紗布似的。但他看得出大大的頭和長長的下巴,還有一條尾巴。那尾巴砰砰敲擊著蓋在他腿上的毯子,然後他看清那是一隻山獅。喬的喉嚨發緊,皮膚汗濕。

那山獅舔舔自己的上唇和鼻子。

它打個哈欠,喬真想閉上眼睛,不要看著那些曾用來晈斷骨頭、撕裂皮肉的華麗白牙齒。

它的嘴閉上,黃色的雙眼再度看著他,然後把前爪放在他肚子上,走向他的頭部。

葛瑞絲艾拉說,「什麼大貓?」

他抬頭看著她的臉,在滿頭大汗中眨眨眼。當時是早晨,流入窗子的清涼空氣帶著山茶花香味。

幾次手術終於都結束後,醫師禁止他性交三個月。同時不準碰酒類、古巴食物、甲殼類、堅果和玉米。他和葛瑞絲艾拉本來擔心不做愛會害兩人疏遠,結果卻造成反效果。到了第二個月,他學會了另一招滿足她,那就是用嘴,這一招是他多年來不小心發現的,以前只用過兩、三次,現在成了他取悅她的唯一方法。他跪在她面前,雙手捧著她的臀部,以嘴封住通往她子宮的入口,那入口讓他同時覺得神聖又罪惡、豪奢又滑溜,他感覺自己終於找到值得跪下的事情了。如果他必須放棄傳統上認為男女之間應該如何付出與接受的成見,才能換得他埋頭在葛瑞絲艾拉雙腿間所感覺到的那種純凈與效益,那麼他真恨不得自己幾年前就拋開那些成見了。她一開始的抗議——不,不能這樣;男人不做這種事的,我得先洗個澡,你不可能喜歡那個滋味的。——逐漸變成近乎上癮。因為在她可以報答他之前的最後那個月,喬才發現他平均每天要用嘴滿足她五次。

等到醫師們終於對他撤除禁令,他和葛瑞絲艾拉把第九大道家宅上的遮光窗板全都關上,在二樓的冰櫥里裝滿了食物和香檳,足足兩天只待在他們的天篷床上或爪足浴缸里。第二天的黃昏,他們躺在紅色的暮光中,面對街道的遮光板已經又打開了,天花板的吊扇吹乾他們的身體,葛瑞絲艾拉說,「以後不會有另一個了。」

「另一個什麼?」

「另一個男人。」她手掌撫摸著他遍布疤痕的腹部。「你是我的男人,直到我死。」

「是嗎?」

她張開的嘴貼著他脖子,呼出氣來。「是的,是的,是的。」

「那亞當呢?」

聽到丈夫的名字,她眼中露出輕蔑。這是他第一次看到。

「亞當不是男人。你,我的愛人,你才是男人。」

「你當然是徹頭徹尾的女人了,」他說。「基督啊,我真是被你迷倒了。」

「我也被你迷倒了。」

「唔,那麼……」他看了房裡一圈。他等這一天等了好久,真盼到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在古巴永遠沒辦法離婚,對吧?」

她點點頭。「就算我可以正大光明回去,教會也不會准許我離婚的。」

「所以你永遠都是他的妻子。」

「名義上,」她說。

「但是名義算什麼?」他說。

她大笑。「我贊成。」

他把她拉到自己上方,目光從她褐色的軀體上移到她褐色的眼睛,用西班牙文說。「你是我的妻子。」

她雙手擦著眼睛,一絲帶淚的笑逸出嘴唇。「你是我的丈夫。」

「永遠。」

她溫暖的雙掌放在他胸口,點點頭。「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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