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過得好的那幾年,迪昂跟喬說過,「運氣隨時會用光的。」

說了不止一次。

喬總是回答,「有好運,也有壞運。」

「只不過你的好運持續太久了,」迪昂說。「沒人記得你有過壞運。」

他幫自己和葛瑞絲艾拉蓋了一棟房子,位於第九大道和十九街交叉口。他雇了西班牙人、古巴人,義大利人負責大理石工程,還從紐奧良找來了好幾個建築師,好確保房子的種種設計能融合拉丁風味與紐奧良的法國區情調。他和葛瑞絲艾拉跑去紐奧良好幾趟,在法國區仔細巡遊以尋找啟發,另外也在伊柏街道上長時間漫步遊覽。最後設計出來的房子,結合了希臘復古式和西班牙殖民式。正面以紅磚砌成,有灰白的水泥陽台和鍛鐵欄杆。窗戶是綠色的,加上了遮光板,因此從街上看,整棟房子簡直是樸素,而且很難看出到底有沒有人住。

但進了屋子,寬敞的房間有挑高的紅銅色天花板,高高的拱廊面對著一個庭院、一個淺水池,花園裡栽種了歐薄荷、董菜,還有金雞菊和歐洲叢櫚並排而生,灰泥牆上爬滿了長春藤。冬天時,九重葛花伴隨著卡羅萊納黃素馨怒放;到了春天,則換由深紅如血橙的厚萼凌霄花盛開。循著石砌小徑繞過庭院中的噴泉,經過拱頂的涼廊,來到一道盤旋的階梯,進入砌著灰白色磚牆的室內。

這個家的所有門都至少有六寸厚,上頭裝了黑色鐵制的羊角鉸鏈和門閂。喬幫忙設計了三樓那個有拱形天花板的會客廳,以及一個俯瞰著屋後小巷的平頂陽台。那只是一處多餘的陽台,他常常忘記它的存在。因為家裡已經有環繞著屋子其他各處的二樓陽台,而三樓的鑄鐵游廊又寬得像馬路。

一旦喬開始忙,就停不下來。有幸獲邀參加葛瑞絲艾拉慈善募款會的客人,總是不禁把注意力放在三樓的會客廳,或是一樓有寬敞樓梯的華麗大廳,或是進口的絲質窗帘、義大利主教椅、拿破崙三世時代的穿衣鏡和附屬燈台、來自佛羅倫斯的大理石壁爐架,或是從艾斯特班所建議的一家巴黎畫廊買來的鍍金框油畫。有的牆面是裸露的奧古斯塔方磚,有的牆面貼著蠟光紙或印了花紋,還有的以灰泥製造出流行的裂紋效果。屋子前側鋪著拼花地板,後側則是石頭地板,好讓屋內保持涼爽。夏天時,桌椅都罩著白棉布套,枝形吊燈外頭還罩著紗網,以防止昆蟲飛進去。主卧室大床以及浴室的爪足浴缸上頭,都有蚊帳垂掛下來,一日結束時,喬和葛瑞絲艾拉常帶著一瓶葡萄酒在裡頭相聚,聽著下方街道傳來的喧嘩聲。

葛瑞絲艾拉因為富裕而失去了朋友。大部分都是她在雪茄工廠的同事,以及早年在古巴圈會所一起當義工所認識的。他們並不是嫉妒葛瑞絲艾拉的暴富和好運(雖然少數人的確是如此),而是怕去她家時會不小心碰壞或打破什麼昂貴的東西。他們在她家總是坐立不安,而且很快就沒有共同話題可聊了。

在伊柏,大家都稱這棟房子是「市長官邸」,但喬要到至少一年以後才知道,因為大家都是背著他偷偷講。

同時,他和蘇阿瑞茲姐弟的合夥關係,則在一個極不穩定的行業里,創造出令人欣羨的穩定性。喬和艾斯特班在第七大道的地標戲院建了一座蒸餾酒廠,然後又在羅梅洛飯店的廚房後頭建了一座,保持得很乾凈且持續生產。他們把所有家庭式小店納入旗下,給他們更高的抽成和更好的產品,連原本亞伯,懷特旗下的酒館也不例外。他們買了速度更快的船,又把他們所有卡車和運輸汽車的引擎換新。他們買了一架雙人座水上飛機,以掩護墨西哥灣地區的運輸。飛機駕駛員是前墨西哥革命分子法魯柯·迪亞茲,很有才幹卻也很瘋狂。他一臉年代久遠、深如指尖的痘疤,一頭又白又油的長髮像是濕義大和面,不斷遊說喬在乘客座安裝一把機關槍,說是「以防萬一」。喬指出因為他是單獨飛行,所以碰到萬一的時候,也沒有人可以操作機關槍。法魯柯於是答應妥協,只裝了槍架,沒裝機關槍。

陸地運輸的部分,他們買通了南部和東海岸的所有路線,喬的推斷是,如果他們付過路費給南部各州的黑幫,這些黑幫就會買通各地的警察,那麼他們被逮捕並損失貨物的比例,就會下降三成到三成五。

結果下降了七成。

在喬和艾斯特班手上,他們的營業額立刻從一年一百萬,暴增為一年六百萬。

這段期間,全球金融危機持續惡化,衝擊隨著每一天、每個月都愈來愈強烈。人們需要工作,需要住處,也需要希望。當這些都證實不可得之時,他們就轉而求助於杯中物。

惡習可以對抗經濟蕭條。

當時其他方法都幾乎已經失效。即使喬不受經濟蕭條影響,但他也跟其他每個人一樣,被這個國家過去幾年的急速衰退弄得不知所措。從一九二九年的股市崩盤開始,一萬家銀行倒閉,一千三百萬人失業。胡佛總統在競選連任時,還一直大談隧道盡頭的亮光,但大部分人都已經判定,那個亮光是源自於迎面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就要衝過來輾死他們。最後胡佛孤注一擲,針對最富有的人民開刀,把最高所得稅率從二五%調高為六三%,也因而失去他僅存的支持者。

在大坦帕地區,經濟狀況反常地飛升,造船業和罐頭工廠蓬勃發展。但伊柏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雪茄工廠開始倒閉,速度比銀行還快。卷雪茄機器取代了人工。收音機代替了朗讀人。便宜的香煙成為全國最新的合法惡習,雪茄銷售量暴跌超過五成。十來家工廠的工人舉行罷工,卻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努力被受雇暴徒、警察、三K黨鎮壓。義大利人成群離開伊柏。西班牙人也開始搬走。

葛瑞絲艾拉也失去了工作。喬欣然接受——好幾個月以來,他都希望她能辭掉小路雪茄工廠的工作。她對他的組織太有價值了。她會去接那些剛搭船抵達坦帕的古巴人,看他們需要什麼,送他們到社團會所或醫院或古巴人開的旅館。如果她看到有適合喬那邊的人才,她就會去跟對方提起有這麼個獨特的工作機會。

此外,因為她慈善家的天性,加上喬和艾斯特班洗錢的需要,於是喬買下了大約百分之五的伊柏市。他買下兩家倒閉的雪茄廠,重新僱用所有工人,又把一家倒閉的百貨公司改為學校,把一家破產的水管供應商改為免費診所。他把八棟空蕩的建築物改成地下酒吧,不過從街上看,全都像是門面的樣子:一家男裝店,一家煙草店,兩家花店,三家肉商,還有一家希臘簡餐店,後來讓每個人大為驚訝——尤其是喬自己——的是,這家希臘簡餐店經營得非常成功,喬他們還得把餐廳廚師的其餘家人從雅典接來,又在往東七個街區處開了另外一家姐妹餐廳。

葛瑞絲艾拉很想念那個雪茄工廠。她想念當年那些同事的說笑聊天,想念朗讀人用西班牙語講述她最喜歡的小說,想念一整天都說母語。

儘管她每天晚上都住在喬為他們蓋的那棟大宅里,她還是留著那家餐館樓上的房間。不過據喬所知,她只是去那邊換衣服而已,而且也不常去。喬幫她買了一大堆衣服,塞滿了他們家的一個衣櫃。

每次喬問她為什麼不多穿那些衣服,「那是你幫我買的衣服,」葛瑞絲艾拉會說,「我喜歡自己買。」

但她其實從來就沒錢買,因為她所有錢都寄回古巴了,不是寄給她那個窩囊廢丈夫的家人,就是寄給反馬查多運動的朋友。艾斯特班有時也會代表她回古巴,既是去募款,也是參加他當地新夜店之類的開幕宴會。他會帶著好消息回來,說他們的運動又有了新的希望,但經驗告訴喬,等他下次回去,這個希望就又會破滅了。艾斯特班也會拍很多照片回來——他的目光愈來愈犀利,使用相機像是一個偉大小提琴家揮舞琴弓。他成為拉丁美洲叛亂圈子內的大人物,而且他的名聲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破壞了美國軍艦仁慈號。

「你手上有個非常困惑的女人。」他上次從古巴回來後,這麼告訴喬。

「這個我知道。」喬說。

「你了解她困惑的原因嗎?」

喬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蘇阿瑞茲特選陳年蘭姆酒。「不,我不了解。我們買得起任何東西,想做什麼都可以。她可以擁有最精緻的衣服,在最好的店做頭髮,到最棒的餐廳——」

「只要能讓拉丁人進去。」

「那是當然。」

「是嗎?」艾斯特班在椅子上前傾,雙腳放在地上。

「我要說的重點是,」喬說,「我們贏了。我們可以放鬆,她和我。我們可以一起變老了。」

「你認為這就是她想要的——成為有錢人的太太?」

「大部分女人不就想要這個嗎?」

艾斯特班露出奇怪的笑容。「你有回跟我說過,你不像大部分幫派分子是窮人出身。」

喬點點頭。「我們家並不有錢,但是……」

「不過你們家有棟好房子,從來沒挨餓,也供得起你上學。」

「沒錯。」

「那你母親快樂嗎?」

喬老半天沒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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