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7 關於今天

回到伊柏,艾斯特班開到葛瑞絲艾拉住處樓下的那家小餐館,放他們兩個人下車。喬陪葛瑞絲艾拉回到二樓的房間,艾斯特班則和薩爾,烏索把車子開去南坦帕丟掉。

葛瑞絲艾拉的房間很小,但非常整潔。一張鑄鐵床漆成了白色,跟固定在牆上的白瓷洗臉盆以及更上方的橢圓鏡子同色。那個破爛的松木衣櫥看起來比這棟建築物還要古老,但她保持得毫無灰塵或發霉,喬本來以為在這種氣候里是不可能的。一扇窗子俯瞰著十一大道,遮光板拉下了,好讓房間保持清涼。她有個更衣屏風,跟衣櫥一樣是表面粗糙的松木做的,她指了指要喬面對窗子,然後自己走到屏風後頭。

「現在你是國王了。」她說,同時他拉起遮光板,看著外頭的大道。

「什麼?」

「你獨佔了蘭姆酒市場。你會變成國王。」

「或許算王子吧。」他承認,「不過還是得對付亞伯。」

「我怎麼覺得你已經想出辦法了呢?」

他點起香煙,坐在窗檯邊緣。「計畫都只是做夢而已,要等實現了才算數。」

「這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對。」他說。

「唔,那麼,恭喜了。」

他回頭看她。那件骯髒的晚禮服搭在屏風上,她的肩膀裸露。「你的口氣好像並不真心。」

她指著要他轉回去。「我是真心的。這是你想要的,你達到目標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令人欽佩的。」

他低聲笑了起來。「在某種意義上。」

「但是你現在有權力了,要怎麼運用呢?我想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你覺得我不夠強?」他又回頭看她,她沒再禁止,因為她已經穿上一件短襯衫了。

「我不知道你夠不夠殘酷。」她的黑色眼珠很清澈。「如果你夠殘酷,那就慘了。」

「有權力的人不見得就要殘酷。」

「不過通常都是。」她低頭穿上裙子。「現在你看過我換衣服,我也看過你殺人,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

「當然可以。」

「她是誰?」

「誰?」

她直起身,頭又從屏風後冒出來。「你愛的那個。」

「誰說我愛哪個人了?」

「我說的。」她聳聳肩。「女人懂這種事情的。她在佛羅里達嗎?」

他微笑,搖搖頭。「她走了。」

「離開你嗎?」

「死了。」

她眨眨眼睛,然後盯著他看是不是在唬人。等到她明白不是,她說,「我很遺憾。」

他改變話題。「搶到那些槍,你覺得滿意嗎?」

她雙臂搭在屏風上。「非常滿意。等到終結馬查多統治的那一天到來——會有那麼一天的——我們就會有一個……」她彈著指頭想不出來,看著他。「幫幫我。」

「一個軍火庫。」他說。

「沒錯,軍火庫。」

「所以你們的武器不止這一批。」

她點頭。「不是第一批,也不會是最後一批。等到時機到來,我們就會準備好的。」她從屏風後走出來,穿著雪茄女工的標準裝束——領口有繫繩的白襯衫,罩著黃褐色裙子。「你覺得我做的事情很笨。」

「一點也不。我覺得很高貴。只不過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標。」

「那你追求的是什麼?」

「蘭姆酒。」

「你不想當個高貴的人?」她豎起大拇指和食指,兩指靠得很近。「會有一點點想吧?」

他搖搖頭。「我對高貴的人一點都不排斥,我只是發現他們很少活到四十歲。」

「黑幫分子也是啊。」

「那倒是真的,」他說。「可是我們在比較好的餐廳吃飯。」

她打開衣櫥,挑了一雙白色平底鞋,坐在床緣開始穿。

他還站在窗邊。「我們姑且說,有一天你們革命成功了。」

「好。」

「會有什麼改變嗎?」

「人民就會改變了。」她穿上一隻鞋。

他搖搖頭。「世界會改變,但人類,不,人類還是差不多。所以即使你們換掉了馬查多,很可能取代的人更糟糕。同時,你有可能殘廢或是——」

「可能會死。」她彎腰穿上另一隻鞋子。「我知道結局大概會是怎樣,喬瑟夫。」

「叫我喬吧。」

「喬瑟夫,」她說。「我可能會因為一個同志拿錢出賣我而死。我可能會被喪心病狂的人抓住,就像今天那個一樣,或甚至更糟,然後他們會折磨我,直到我的身體再也受不了。到時候我的死不會有什麼高貴,因為死從來就不高貴。你會哭,會哀求,死的時候屎尿都會流出來。那些殺你的人會大笑,朝你的屍體吐口水。然後我很快就會被遺忘。就好像……」她又彈著手指想不起來。「就好像我從來不曾存在過。這些我都知道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做?」

她站起來,撫平裙子。「我愛我的國家。」

「我也愛我的國家,但是——」

「沒有但是,」她說。「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的國家是你看出那面窗子,可以看到的,對吧?」

他點點頭。「差不多。」

「我的國家則是在這裡。」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後輕敲太陽穴。「而且我知道,我的國家不會因為我的努力而感激我。她不會回報我的愛。不可能的,因為我不光是愛她的人民和建築物和氣味。我還愛她這個概念。這個概念是我編造出來的,所以我愛上的是一個虛無。就像你愛那個死掉的女孩一樣。」

他想不出該說什麼,於是就只是看著她走到房間另一頭,把她在沼澤穿過的那件禮服從屏風上拿下來。他們離開房間時,她把衣服遞給他。

「幫我燒掉,好嗎?」

那些槍預定要運到哈瓦那西邊的比納德里奧省。下午三點,在聖彼得斯堡的波卡謝加灣,五艘捕石斑船載著武器陸續離開。迪昂、喬、艾斯特班、葛瑞絲艾拉到場目送那些船出海。喬原先那套西裝已經在沼澤毀掉了,他換上了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裝。之前他把舊西裝和葛瑞絲艾拉的禮服一起燒掉時,她就站在旁邊看,但現在的她,已經逐漸脫離落羽杉沼澤中的獵物狀態了。她坐在碼頭燈下的長椅,不斷打著瞌睡,但誰要她到車上休息,或是提議送她回伊柏,她都不肯。

等到最後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長跟他們握了手,啟航離去,他們站在那兒面面相覦。喬這才發現,他們不曉得接下來要做什麼。你怎麼有辦法超越過去兩天?天空轉紅。沿著崎嶇的海岸線,有一叢紅樹林漂過,一艘帆船上的帆布或油布在溫熱的海風中顫抖。喬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著燈柱閉眼的葛瑞絲艾拉,然後看著迪昂。一隻鵜鶘從上方撲下來,嘴喙比肚子還要大。喬看著那些船,現在離得很遠了,從這個距離看,大小就像圓錐紙帽一樣,然後他開始大笑。他停不下來。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後頭,三個人全都同時大笑起來。葛瑞絲艾拉遮住臉一會兒,然後也開始笑,喬注意到,她其實是又哭又笑,像個小女孩似地掩臉從手指間往外偷看,最後才終於放下雙手。她又哭又笑,兩手反覆梳過頭髮,用她的襯衫領子擦臉。他們走到碼頭邊緣,大笑變成低笑,然後逐漸停歇,他們看著水面在紅色天空下轉為紫色。那些船開到地平線,然後一艘接一艘滑過去,消失了。

那天接下來的事情,喬大半不記得了。他們到馬索的一家地下酒吧,在十五大道和內布拉斯加大道交口一家獸醫診所後頭。艾斯特班安排人送了一桶在櫻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蘭姆酒,叫所有參與劫槍的人來共享。很快地,裴司卡托瑞幫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們混熟了,然後女人們穿著絲綢禮服、頭戴亮片帽子到來。舞台上的樂隊開始演奏,整個酒吧立刻熱鬧非凡。

迪昂同時跟三個女人跳舞,以驚人的靈巧把他們甩到他寬闊的背後或是鑽過他粗短的雙腿間。然而真要談舞藝,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藝術家。他的雙腳輕巧移動,宛如一隻貓爬在高處樹枝上,但又完全掌控全局,因而樂隊很快就開始專門配合他的節奏,再也不管其他的了。他讓喬想起影星范倫鐵諾在那部電影里飾演的鬥牛士——極其陽剛又優雅。很快地,酒吧里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從沒見過男人跳舞跳得這麼好,」喬跟葛瑞絲艾拉說。

她坐在一個卡座的角落裡,他則坐在座位前頭的地板上。她彎腰在他耳邊說話。「他剛到這裡時,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什麼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他說。「在市中心當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著頭,往上看著她。「有什麼是這傢伙不擅長的?」

她說,「他本來是哈瓦那的職業舞者。非常優秀。雖然始終不是最頂尖的,但演出的邀約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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