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6 黑幫分子

一等海軍的人離開,艾斯特班就衝到停車場找了一輛車。喬換掉他的制服,同時迪昂把卡車倒車到卸貨口,那些古巴人開始把庫房裡的條板箱又搬出來。

「這裡你可以應付吧?」喬問迪昂。

「應付?我們完全搞定了。你去救她吧,我們一個小時之後在那個地方會合。」

艾斯特班開著一輛敞篷的軍用偵察車停下,喬跳上去,他們開向四十一號公路。不到五分鐘,就看到那輛運輸卡車在前面半哩處,轟隆隆沿著一條路行駛,那條路又直又平,簡直看得到盡頭的阿拉巴馬州。

「如果我們看得到他們,」喬說。「那他們也看得到我們。」

「很快就看不到了。」

那條路在他們左邊,周圍都是矮棕櫚樹叢,然後穿過一條鋪著碎貝殼的公路,又進入灌木和矮棕櫚叢生的地帶。艾斯特班左轉,車子開始彈跳起來。那是一條碎石泥土路,而且半數泥土都是爛泥。艾斯特班開得心急又鹵莽,完全感覺得出來。

「他叫什麼名字?」喬說。「死掉的那個小子?」

「紀堯默。」

喬還清楚記得那小子眼睛被闔上的模樣,他不希望看到葛瑞絲艾拉也這樣。

「我們不該把她留在那兒的,」艾斯特班說。

「我知道。」

「我們早該想到,他們可能會留下一個人對付她。」

「我知道!」

「我們應該留個人陪她一起等,躲在旁邊。」

「媽的我知道!」喬說。「現在講這些有什麼用?」

艾斯特班猛踩油門,車子飛過路面一個坑洞,然後在另一頭重重落地,搞得喬都擔心那輛車會翻過去,害他們摔燜腦袋。

可是他沒叫艾斯特班開慢一點。

「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當時我家農園裡的狗可能還比我們高。」

喬什麼都沒說。左邊的松林里出現一片沼澤。道路兩旁掠過落羽杉和膠皮楓香樹,還有一些喬還來不及看清的植物,綠色和黃色全都模糊成一片,像是一幅畫。

「他們家是隨季節遷移的流動農工,你真該去看看他們每年住幾個月的那個村子。美國人不曉得,那才真叫窮。我父親發現她很聰明,就跟她父母要求雇她當見習女僕。但其實我父親是幫我雇一個朋友。當時我沒有朋友,只能跟馬和牛作伴。」

他們又在路上顛簸了一下。

「你挑現在跟我講這些,時機還真奇怪。」喬說。

「我愛過她。」艾斯特班說,聲音大得蓋過引擎聲。「現在我愛的是別人,但有很多年,我覺得我愛上了葛瑞絲艾拉。」

他轉過頭來看著喬,喬搖搖頭往前指。「看路吧,艾斯特班。」

又是一個顛簸,這回兩個人都震得屁股抬離座位,然後又落回去。

「她說過她做這些是為了她丈夫嗎?」談話有助於控制恐懼,讓喬感覺比較不那麼無助。

「哼,」艾斯特班說。「他不算丈夫,不算個男人。」

「他不是革命分子嗎?」

這回艾斯特班啐了一口。「他是個盜賊,是個……是個……estafador。你們英文說是騙子,對吧?他一副革命分子的模樣,會吟詩,她就愛上他了。為了這個男人,她失去了一切——她的家人,她從來就不多的錢,還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只剩下我。」他搖搖頭。「她連他在哪裡都不曉得。」

「我還以為他在坐牢。」

「已經出獄兩年了。」

又一個顛簸。這回車子往旁邊斜飛起,喬那一邊的後側車翼板掃過一棵小松樹,然後車子又落回地面。

「可是她還是繼續寄錢去他家。」喬說。

「他們跟她撒謊。說他逃獄了,說他躲在丘陵地帶,尼維斯·墨雷洪監獄的一幫禿鷹在追殺他,馬查多的爪牙也在追殺他。他們跟她說她不能回古巴見他,否則兩個人都會有危險。其實除了他的債主,根本沒有其他人在追殺他。但你不能告訴葛瑞絲艾拉這些;只要一講到他,她就什麼都聽不進去。」

「為什麼?她很聰明啊。」

艾斯特班迅速瞥了喬一眼,聳聳肩。「人都寧可相信那些比真相好聽的謊言。她也不例外。只不過她的謊言比較大。」

他們錯過了那個岔路,但喬眼角看到了,趕緊叫著停車。艾斯特班踩了煞車,車子滑行了二十碼才終於停下。然後他倒車,轉入那條岔路。

「你殺過幾個人?」艾斯特班問。

「一個都沒有。」喬說。

「可是你是黑幫分子。」

喬看不出有什麼必要去講自己不是黑幫分子、而是法外之徒,因為他再也不覺得有差別了。「黑幫分子不見得都會殺人。」

「不過你一定會願意殺人。」

喬點點頭。「跟你一樣。」

「我是生意人。我提供人們想要的一種產品。我不殺人的。」

「你是武裝的古巴革命分子。」

「那是我追求的崇高目標。」

「但為了這個目標,就會有人死。」

「那是有差別的,」艾斯特班說。「我殺人是有理由的。」

「什麼理由?他媽的理想嗎?」

「一點也沒錯。」

「那是什麼理想,艾斯特班?」

「沒有人應該支配別人的人生。」

「好笑了,」喬說,「法外之徒殺人,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

她不在那裡。

他們離開松樹林,駛向四十一號公路,沒有葛瑞絲艾拉的影子,也沒看到那個被留下來追獵她的海軍士兵。什麼都沒有,只有炎熱的天氣、蜻蜒的嗡嗡聲,還有白色的道路。

他們往下開了半哩,又掉頭回到泥土路,然後往北開了半哩。等到他們再往回開,喬聽到一個聲音,他覺得是烏鴉或鷹隼類的啼聲。

「關掉引擎,關掉引擎。」

艾斯特班照辦了,他們兩個在那輛沒有車頂的軍用偵察車上站起身,望著馬路和松樹,還有更遠處生著落羽杉的沼澤,以及跟馬路同樣亮白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除了蜻蜒的嗡響之外——現在喬懷疑這個聲音永遠不會停止,無論是早上、中午、或晚上,永遠聽得到,彷彿耳邊有一條列車剛通過的鐵軌。

艾斯特班往後坐回去,喬也要坐下,又忽然停住。

他覺得好像在東邊看到了什麼,就在他們剛剛開過來的那個方向,有個什麼——

「那裡。」他指著,此時她正好從一片松樹後頭跑出來,沒朝他們的方向跑,喬這才明白她太聰明了,不會這麼做。要是她朝他們這裡跑來,就得全速衝過五十碼矮棕櫚和沒長大的松樹。

艾斯特班又發動引擎,他們駛下路肩,開入一道水溝,然後又回到路面。喬緊抓著擋風玻璃頂端,此時聽到槍響——那清脆的響聲小得出奇,即使他們附近一片空曠。從喬的有利位置,還是看不到槍手在哪裡,不過他看得到沼澤:心知她是要朝沼澤跑。他用腳碰了艾斯特班一下,手朝左邊指指,就在他們行進方向稍微偏西南之處。

艾斯特班轉動方向盤,喬忽然瞥見一抹深藍色,只是一閃,然後看到那名男子的頭,聽到他的槍聲。就在前頭,葛瑞絲艾拉跪進沼澤里,喬看不出她是絆倒還是中槍。他們已經跑出硬土地,那名槍手就在右邊。艾斯特班駛入沼澤後減速,喬跳下車。

那感覺就像是跳到月球上,只不過這個月球是綠的。落羽杉像一顆顆巨大的蛋從渾濁的綠色水中升起,古老的椿樹衍生出十來根、甚至更多根樹榦,有如宮殿守衛般挺立。艾斯特班駛向右邊,喬看到葛瑞絲艾拉從兩棵落羽杉之間沖向左邊。他覺得有個什麼沉重的東西爬到腳上之時,聽到了步槍開火的聲音,這回近得多。那顆子彈擦過剛剛葛瑞絲艾拉藏身的那棵落羽杉,扯下了一片樹皮。

那個年輕的士兵從十尺外的一棵落羽杉後頭走出來。他的身高和體型跟喬差不多,一頭頗為鮮艷的紅髮,臉很瘦。他的斯普林菲爾德步槍舉在肩膀,一眼盯著瞄準器,槍管指著那棵落羽杉。喬舉起他的點三二自動手槍,吐出一口長氣,同時朝十尺外的那名士兵開火。那士兵的步槍猛地往上一扭一轉,看起來太怪異了,因而喬以為自己只射中了那把步槍。接著步槍落入茶色的水中,那個年輕人也隨之倒下,接著撲通一聲,他跌坐在水裡,血從左腋下湧出,把水染黑。

「葛瑞絲艾拉,」他喊道。「我是喬。你沒事吧?」

她從那棵樹後往外窺看,喬點點頭。艾斯特班開著軍用偵察車繞到她後面,她爬上去,然後車子又朝喬開過來。

喬撿起步槍,低頭看那個海軍士兵。他坐在水裡,雙臂搭在膝蓋上,垂著頭像是在休息喘口氣。

葛瑞絲艾拉爬下軍用偵察車。事實上她是半跌出來、半踉蹌著撲向喬。他伸手抱住她,把她扶正,感覺她心跳好快。彷彿一直有人用趕牛棒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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