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5 他女兒的眼睛

黎明時,海軍士兵們已經把武器搬下船,堆在碼頭上。那些條板箱沐浴在晨光中,上頭結的露珠逐漸蒸發為水氣。幾艘比較小的船開到岸邊,海軍士兵們下了船,後面跟著軍官,所有人都看著軍艦上炸出來的那個洞。坦帕市警局在岸邊拉起了封鎖線,喬、艾斯特班、迪昂在線後的人群中徘徊,聽說了那艘軍艦已經沉入墨西哥灣底,不曉得是不是能打撈上來。據說海軍已經從佛羅里達州東北角的傑克森維爾市派出一艘有起重機設備的大型駁船,要來打撈看看。至於船上的武器,海軍方面正在設法要調一艘軍艦過來載運。但在此之前,得先把武器找個地方儲存。

喬離開碼頭邊,走到第九大道的一家小餐館,跟葛瑞絲艾拉會合。他們坐在室外的石柱廊下,望著一輛電車沿著街道中央的軌道嘩啦啦駛過來,在他們面前停下。幾個乘客上車,幾個乘客下車,然後電車又嘩啦啦開走了。

「有沒有查到他的下落?」葛瑞絲艾拉問。

喬搖搖頭。「不過迪昂在那邊守著,還派了兩個人混在人群里,所以……」他聳聳肩,啜著他的古巴咖啡。他一整夜沒睡,前天夜裡也沒睡多少,但只要有古巴咖啡喝,他覺得自己可以連續撐一個星期不睡。

「他們在這個玩意兒裡面放了什麼?古柯礆?」

葛瑞絲艾拉說,「只有咖啡而已。」

「那就像是說,伏特加只不過是馬鈴薯汁而已。」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回碟里。「你想念那邊嗎?」

「古巴?」

「是啊。」

她點點頭。「很想念。」

「那你為什麼要待在這裡?」

她望著外頭的街上,彷彿馬路對面就可以看到哈瓦那。「你怕熱。」

「什麼?」

「你,」她說。「你老是在扇風,用手,或是用帽子。我看到你老抬頭看著太陽皺眉頭,好像想叫太陽快點下山。」

「我都不曉得有那麼明顯。」

「你現在就這樣。」

她說得沒錯。他現在就拿著帽子在腦袋旁邊扇風。「這種熱法?有些人會說就像住在太陽上頭。我要說這就像住在太陽裡頭。基督啊。你們在這裡怎麼有辦法正常過日子?」

她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漂亮的褐色頸項成弧形靠著鑄鐵椅背。「我永遠不會覺得太熱。」

「那你就是瘋了。」

她大笑,他看到笑聲湧出她的喉嚨。她閉上雙眼。「所以你怕熱,可是又跑來這裡。」

「是啊。」

她睜開眼睛,歪頭看著他。「為什麼?」

他懷疑——不,他很確定——他以前對艾瑪的感覺是愛。所以葛瑞絲艾拉,柯拉列斯在他心中撩起的,就是慾望了。但這種慾望完全不像他之前所碰到過的。他這輩子見過那麼黑的眼珠嗎?她的一舉一動都有種慵懶——從走路,到吸雪茄,到拿起一枝鉛筆——很容易想像成她慵懶地緊貼著他的身子,帶著他進入她,同時在他耳邊長嘆一聲。她身上的那種傭懶不是懶惰,而是精確。時間無法拘束它;反之,它會讓時間延長,符合她的期望。

難怪他小時候讀教會學校時,那些修女們會那麼嚴厲斥責慾望和貪婪之罪。慾望和貪婪比癌症更能控制你,殺掉你的速度要快兩倍。

「為什麼?」他說,一時之間根本不曉得他們談到哪裡了。

她好奇望著他。「是啊,為什麼?」

「一份工作。」他說。

「我來到這裡,也是同樣的理由。」

「來卷雪茄?」

她直起身子點點頭。「這裡的薪水比哈瓦那要好太多了。我大部分都寄回家裡。等到我丈夫出獄,我們會再決定要住在哪裡。」

「啊,」喬說。「你結婚了。」

「沒錯。」

他看到她眼中有一絲勝利的喜悅,或者那是他想像出來的?

「可是你丈夫在坐牢。」

葛瑞絲艾拉又是點點頭。「但不是因為你那一行的事情。」

「我這一行是什麼事情?」

她手朝空中晃了一下。「你那些骯髒的小小犯罪活動。」

「啊,原來我是在做這些。」他點點頭。「我還一直不曉得呢。」

「亞當是為了更崇高的信念奮戰。」

「那這樣要判幾年?」

她的臉暗下來,玩笑結束了。「他被刑求,要他供出自己的同謀是誰——就是我和艾斯特班。可是他不肯說。無論他們怎麼折磨他。」她張著嘴巴,雙眼中的亮光讓喬想起昨夜看到的閃電。「我寄錢不是寄回自己家,因為我沒有家。我是寄給亞當的家人,好讓他們能把他救出獄,回到我身邊。」

他所感覺到的只不過是慾望,或其實是他尚未搞清的什麼嗎?或許是他太累了,加上坐了兩年牢,加上天氣太熱。或許是這樣吧,大概是。然而,他深受某部分的她所吸引,那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他懷疑那部分的她已經破損不堪,既害怕又憤怒,同時又抱著希望。但在她內心深處,有個什麼打動了他。

「他很幸運。」喬說。

她嘴巴張開,這才明白沒什麼好反駁的。

「非常幸運。」喬站起來,在桌上擺了幾個硬幣。「現在該去打那通電話了。」

他們在伊柏東區一家破產的雪茄工廠後頭打了那通電話。兩人坐在空蕩辦公室里灰塵遍布的地板上,喬撥著號碼時,葛瑞絲艾拉站在他身後,最後一次看著紙上那些字,那是他在昨天半夜十二點左右,用打字機打出來的。

「市區版編輯部,」電話另一頭的那名男子說,喬把話筒遞給葛瑞絲艾拉。

葛瑞絲艾拉說,「昨天夜裡我們戰勝了美國帝國主義。你知道仁慈號軍艦爆炸的事情嗎?」

喬聽得到那名男子的聲音。「是的,是的,我知道。」

「那是我們安達魯西亞民族聯盟做的。我們發誓,還要直接攻擊所有海軍士兵和美國武裝部隊,直到古巴回到真正的主人,也就是西班牙人民手中。再見。」

「等一下,等一下。海軍士兵。請問要攻擊他們——」

「等到我掛掉這通電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都死光了。」

她掛斷電話,看著喬。

「這樣應該可以讓事情動起來了。」他說。

喬回到碼頭邊,正好看到了護送武器的卡車陸續駛入碼頭。搬運的人員大約每五十人一組,迅速把貨物搬上車,一邊掃視著港邊的屋頂。

然後那些卡車一輛接一輛開走,一離開碼頭就立刻分散,每輛卡車上載著大約二十名海軍士兵,第一輛開向東邊,第二輛開向西南邊,第三輛開向北邊,諸如此類。

「有曼尼的消息嗎?」喬問迪昂。

迪昂面色凝重地朝他點了個頭,指了一下,喬的目光穿過人群和一箱箱武器,看到了。就在碼頭邊緣,平放著一個帆布屍袋,腿部、胸部、頸部都綁緊了。過了一會兒,一輛白色廂型車開到,把那具屍體搬上車開走,後面還跟著一輛海岸巡邏隊的車護送。

過了沒多久,碼頭上的最後一輛卡車也轟隆著發動引擎。車子掉了個頭,停下,排檔的刺耳嘎嘎聲伴隨著海鷗的尖嘯,然後朝著那些條板箱倒車。一名海軍士兵跳下車,打開後車廂門板。剩下的少數仁慈號士兵開始排成縱隊前進,每個都帶著白朗寧自動步槍,大部分皮套里都還插著手槍。一名准尉在碼頭上等待,看著那些士兵集合在登船的跳板旁。

薩爾·烏索是裴司卡托瑞幫在南坦帕運動下注總站的一名工作人員,他悄悄走過來,遞給迪昂幾把鑰匙。

迪昂把他介紹給喬,兩個人握了手。

薩爾說,「車子停在我們後頭大約二十碼。加滿油了,制服放在座位上。」他上下打量迪昂。「你恐怕不太像啊,先生。」

迪昂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側邊,不過出手不重。「那邊狀況怎麼樣?」

「到處都是警察。不過他們在找西班牙人。」

「那古巴人呢?」

薩爾搖搖頭。「城裡可被你們鬧得雞犬不寧了。」

海軍士兵們集合完畢,那名准尉對他們發號施令,指著碼頭上的條板箱。

「該走了,」喬說。「很高興認識你,薩爾。」

「我也很高興,先生。我們回頭見了。」

他們離開人群,在薩爾講的地方找到那輛卡車。那是一輛兩噸重的平板拖車,有鐧制車斗和鋼製欄架,上頭罩著防水帆布。他們跳上前座,喬把排檔打到一檔,搖搖晃晃駛上十九街。

二十分鐘後,他們在四十一號公路靠邊停下。那裡有一片森林,裡頭的長葉松好高,喬從來想不到樹能長得那麼高,還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沼澤松,底層則是密密麻麻的矮棕櫚和懸鉤子植物和矮梁。從氣味判斷,他猜想東邊有一片沼澤。葛瑞絲艾拉正在等著他們,她身旁那棵樹被最近的一場風暴給攔腰吹斷了。她換了衣服,現在穿著一件俗麗的黑色紗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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