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4 爆炸

「古巴圈」是伊柏最新成立的社交聯誼會所。第一個同類型社團是西班牙人於一八九〇年代在第七大道設立的「西班牙中心」。到了世紀之交,一群北方西班牙人脫離了「西班牙中心」,在第九大道和內布拉斯加大道交口成立了「阿斯圖裡雅斯①中心」。

①阿斯圖裡雅斯(Asturias)是西班牙西北邊沿海的一個地區,現為一自治區。

「義大利俱樂部」則是在第七大道,離「西班牙中心」兩個街區,兩個地址都是伊柏很昂貴的黃金地段。而古巴人則符合他們卑微的地位,把會所設立在一個冷門得多的地點。「古巴圈」位於第九大道和十四街的交口,對面是一家裁縫店和一家藥局,兩者都不是什麼體面的店,會所隔壁就是席瓦娜,帕迪雅的妓院,上門的顧客是雪茄工人而不是經理,所以常有人動刀打架,而且這裡的妓女常常生病又不幹凈。

迪昂和喬在路邊停車時,一個妓女穿著昨晚發縐的連身裙,從兩戶之外的一條小巷走出來。她走過他們旁邊,撫平自己衣裳的荷葉邊,看起來虛弱又蒼老,很需要喝一杯。喬猜想她大約十八歲。跟在她後頭走出巷子的那個男人穿著西裝,頭上戴著白色平頂寬邊草帽,走往相反的方向,吹著口哨,喬忽然有一股非理性的衝動,很想下車追上那個男人,抓他的腦袋去撞十四街上那些紅磚建築物。撞到他的血從耳朵流出來。

「那是我們的?」喬歪著下巴朝那家妓院點了個頭。

「我們有股份。」

「那我就要說,我們的姑娘不能在巷子里辦事。」

迪昂看著他,好確定他是認真的。「好吧,我會去處理的,喬老大。現在能不能專心在我們要辦的事情上頭?」

「我很專心啊。」喬對著後視鏡檢查了一下領帶,然後下車。才早上八點,喬走上人行道,腳掌就能感覺到底下的熱度,他穿的可是好鞋子。天氣熱得讓人更難思考,可是喬現在需要思考。其他很多人更悍、更狠,也更會使槍,但他的聰明不輸任何人,而且覺得自己有一搏的機會。不過,如果有個人把這個該死的熱氣關掉,那也會有幫助。

專心。專心。你就要面對一個你得處理掉的麻煩。你要怎麼拿到美國海軍的六十箱武器,又不會被他們殺掉或搞得殘廢?

他走上古巴圈會所前的階梯時,一個女人走出門迎接他們。

其實,喬的確想到一個辦法,可以拿到那些武器,但現在他忽然忘光了,因為他看著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也看著他,兩人都認出對方了。就是他昨天在火車站月台上看到的那個女人,皮膚顏色像黃銅,一頭濃密的長髮比喬所見過的任何東西都要黑,或許只有她的眼睛除外,那對同樣黑的眼珠這會兒正盯著他走近。

「考夫林先生?」她伸出一隻手。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

「葛瑞絲艾拉·柯拉列斯。」她抽回手。「你們遲到了。」

她帶著他們進屋,穿過一片黑白瓷磚地板,走向一道白色大理石階梯。這裡涼快多了,高高的天花板、深色的木頭鑲板,還有瓷磚和大理石,都讓熱氣可以晚幾個小時才透進來。

葛瑞絲艾拉·柯拉列斯背對著喬和迪昂說。「你是波士頓來的,對吧?」

「沒錯。」喬說。

「波士頓男人都會在火車月台上色眯眯地看女人嗎?」

「我們盡量不要拿這個當職業。」

她回頭看著他們。「那樣很沒禮貌。」

迪昂說,「我其實是義大利人。」

「那地方的人也很沒禮貌。」到了樓梯頂,她帶著他們穿過一間跳舞廳,牆上掛著各路古巴人聚集在這個房間內的照片。有些照片是擺好姿勢拍的,有的則是跳舞之夜進行得正熱鬧時側拍的,手臂在空中揮動,臀部翹起,裙子旋轉。他們走得很快,喬覺得在一張照片里看到了葛瑞絲艾拉。他不能確定,因為照片里的女人在大笑,頭往後仰,頭髮放下來。眼前他無法想像這個女人的頭髮放下來。

過了跳舞廳,是一個撞球間,喬開始覺得有些古巴人過得很不錯,接下來是圖書室,裡頭有厚厚的白窗帘和四把木椅。等著他們的那名男子滿臉笑容迎上前來,握手堅定有力。

是艾斯特班。他握了他們的手,好像他們昨夜沒見過似的。

「我是艾斯特班·蘇阿瑞茲。很高興兩位光臨。請坐,請坐。」

他們坐了。

迪昂說,「有兩個你嗎?」

「抱歉,你說什麼?」

「我們昨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一小時。可是你現在跟我們握手,好像我們是陌生人似的。」

「這個嘛,昨天晚上你們看到的是『熱帶保留區』餐廳的老闆。今天早上你們看到的是古巴圈的紀錄秘書。」他一臉微笑,好像一個老師在遷就兩個可能要留級的小學生。「總之,」他說。「謝謝你們的幫忙。」

喬和迪昂點點頭,但是什麼都沒說。

「我有三十個人,」艾斯特班說。「不過我估計還需要三十個。你們可以找多少——」

喬說,「我們不保證要提供人手。其實我們什麼都不保證。」

「是嗎?」葛瑞絲艾拉看著艾斯特班。「我被搞糊塗了。」

「我們來是要聽聽你們的計畫。」喬說,「至於我們是不是要參與,就要再看看了。」

葛瑞絲艾拉在艾斯特班旁邊坐下。「拜託,不要裝得一副你們還有選擇的樣子。你們是黑幫分子,要混下去得靠一種產品,而這種產品只有一個人能提供。如果你們拒絕我們,就沒有人供貨給你們了。」

「如果是這樣,」喬說,「那我們就要開戰了。而且我們會贏的,因為我們人多,而你,艾斯特班,你沒有人手。我查過了。你要我冒著生命危險,幫你對抗美國軍隊?那我寧可賭賭看,在坦帕街上跟幾十個古巴人對抗。那至少我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戰。」

「為了利潤。」葛瑞絲艾拉說。

喬說,「那是我們謀生的方式。」

「那是犯罪的方式。」

「那你又是靠什麼謀生的?」他身子前傾,雙眼看了房裡一圈。「坐在這裡,數你有幾張東方地毯嗎?」

「我是卷雪茄的工人,考夫林先生,在小路雪茄廠。每天早上十點到晚上八點,我都坐在一張木頭椅子上捲煙葉。你昨天在月台上色眯眯看著我的時候——」

「我沒有色眯眯看著你。」

「——那是我兩星期來第一次休假。我不工作的時候,就在這裡當義工。」她朝他苦笑。「所以別被那件漂亮衣服給騙了。」

她今天穿的衣服,比昨天那件還要破爛。一件棉質荷葉邊連身裙,吉普賽腰帶從中間垂下,款式過時至少一年了,或許兩年,而且洗過又穿過太多次,讓衣服褪成一種不太白也不太褐的色調。

「這個地方是靠捐款買來的,」艾斯特班平靜地說。「也是靠捐款運作下去的。古巴人星期五晚上出門玩的時候,想去一個可以盛裝出席的地方,一個感覺上回到哈瓦那的地方,一個有格調的地方。」他彈了一下手指。「在這裡,沒有人會叫我們西班牙佬或泥巴人。我們可以任意講我們的語言,唱我們的歌,朗誦我們的詩。」

「唔,那很好。那你何妨告訴我,為什麼我應該幫你詩意地突襲一艘海軍運輸艦,而不是乾脆毀掉你們整個組織?」

葛瑞絲艾拉聽了雙眼發出怒火,張嘴要說話,艾斯特班一手放在她膝蓋阻止了她。「你說得沒錯——你大概可以毀掉我的組織。但這麼一來,除了兩棟房子之外,你能得到什麼?我的運輸網路,我在哈瓦那的聯絡人,還有我在古巴所有的人脈——他們絕對不會跟你合作的。所以,你真的要為了兩棟房子和幾箱陳年蘭姆酒,就殺掉這隻下金蛋的金鵝嗎?」

喬以微笑面對他的微笑。他們開始了解彼此了。雖然還沒到彼此尊重的地步,但是有這個可能。

喬豎起大拇指往後一指。「走廊里那些照片是你拍的?」

「大部分。」

「你真是多才多藝啊,艾斯特班。」

艾斯特班把手從葛瑞絲艾拉膝蓋上收回,往後靠坐。「考夫林先生,你了解古巴的政治狀況嗎?」

「不了解,」喬說,「我也不需要了解。那對我的工作沒有幫助。」

艾斯特班腳踝交叉。「那尼加拉瓜呢?」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幾年前我們在那邊鎮壓了一場叛亂。」

「那些武器就是要送到尼加拉瓜,」葛瑞絲艾拉說。「而且他們沒有叛亂。貴國只不過是決定要佔據他們的國家,就像佔據我們的國家一樣。」

「引用了普拉特修正案。」

她聽了揚起眉毛。「你還是個有學問的黑幫分子?」

「我不是黑幫分子,而是法外之徒。」他說。其實他現在已經不太相信這個說法了。「而且過去兩年除了閱讀,我也沒什麼事好做。那麼,為什麼海軍要運槍到尼加拉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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