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柏市 1929-1933 12 音樂與槍

喬曾要求馬索讓他住在旅館裡。剛到的第一個月,他不想為了工作之外的事情操心——包括下一頓要去哪裡吃飯、洗床單和洗衣服、浴室裡頭那傢伙要多久才會出來。馬索說要安排他住在坦帕灣飯店,喬覺得聽起來不錯,只是有點無趣而已。他猜想那是個品味中庸的旅館,床鋪很像樣,平淡但還能吃的食物,以及扁塌的枕頭。

結果,迪昂把車子停在一棟湖畔宮殿前,喬把想法說出來,迪昂說,「大家也的確這麼稱呼這裡——普蘭特的宮殿。」亨利·普蘭特蓋這家飯店,就像他在佛羅里達的諸多建設一樣,目的都是為了誘惑過去二十多年成群湧來的土地投資客。

就快開到飯店門口時,一列火車擋住了他們的路。不是玩具火車,雖然他打賭這邊也會有,而是一列長達四分之一哩的越洲火車。喬和迪昂簡直像坐在停車場里,看著那列火車吐出有錢男人、有錢女人,和他們的有錢小孩。等待的時候,喬數了一下,那家飯店有超過一百面窗子。紅磚牆的頂樓有幾面老虎窗,喬猜想是套房。另外還有四根比老虎窗還高的尖塔聳立,指著亮白的天空——就像是把俄羅斯的冬宮搬到了排乾的佛羅里達濕地上。

一對穿著漿白衣裳的闊氣夫婦下了火車,接著是他們的三個保姆和三個闊氣小孩。緊跟在後的是兩個黑人腳夫推著行李推車,上頭高高堆著幾個大行李箱。

「晚一點再過來吧,」喬說。

「什麼?」迪昂說。「我們可以把車停在這裡,把你的行李提過去。讓你——」

「晚一點再過來吧。」喬看著那對夫婦慢悠悠地走進飯店內,好像從小就住在比這裡大兩倍的地方。「我不想排隊等。」

迪昂的表情像是還想說什麼,接著只是輕嘆一聲,把車子掉頭往回開,經過幾條小木橋和一座高爾夫球場。路上碰到一對老夫婦坐在人力車上,車夫是一個身穿白色長袖襯衫和白長褲的小個子拉丁男子。小小的白色路標指出了推圓盤遊戲場、泛舟處、網球場、賽馬場的位置。他們經過那座高爾夫球場,喬沒想到在這種大太陽下,裡頭的草會那麼綠。而且他們看到的大部分人都穿白衣服、拿著陽傘,連男人都不例外。他們的笑聲在空氣中乾燥而遙遠。

他和迪昂開到拉法葉大道,進入市中心。迪昂告訴喬,蘇阿瑞茲姐弟常回古巴,很少人不認得他們。謠傳伊薇麗亞曾結婚,丈夫死在一九二一年的蔗糖工人叛變中。另外還謠傳這個故事只是為了掩護她的女同性戀傾向。

「艾斯特班呢,」迪昂說,「在這邊和那邊都有很多公司。很年輕,比他姐姐年輕多了。可是很聰明,他父親當年就跟伊柏本人做生意,當時——」

「等一下,」喬說,「這個市是因為一個人而得名的?」

「是啊,」迪昂說,「文森·伊柏。是個雪茄大亨。」

「這個,」喬說,「才真叫權勢。」他看著車窗外,望向東邊的伊柏市,遠看很漂亮,讓喬再度想起紐奧良,不過小很多。

「不曉得,」迪昂說,「考夫林市?」他搖搖頭。「不太對勁。」

「是啊,」喬同意,「那考夫林郡呢?」

迪昂低聲笑了。「你知道,這倒是不壞。」

「聽起來不錯,對吧?」

「你坐了兩年牢,腦袋大了多少?」迪昂問。

「隨你講吧,」喬說,「沒野心的膽小鬼。」

「那考夫林國呢?不,等一下,考夫林洲。」

喬大笑,迪昂笑得更厲害,拍著方向盤,喬很驚訝地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朋友,如果這個星期結束前他得下令殺掉這個朋友,又會令自己多麼傷心。

迪昂沿著傑佛遜街,駛向法院和政府大樓。他們碰上了塞車,車子裡面又開始熱了。

「接下來要做什麼?」喬問。

「你要海洛因嗎?嗎啡?古柯礆?」

「為了懺悔,全都沒碰了。」

迪昂說,「好吧,如果你想碰的話,老大,在這裡最適合了。佛羅里達坦帕市——南方的非法迷幻藥中心。」

「商業公會知道嗎?」

「知道,還火大得很呢。總之,我會提起是因為——」

「啊,還有原因呢。」

「我偶爾會有這些玩意兒。」

「那就儘管繼續講,請便。」

「艾斯特班手下有個傢伙,叫阿圖洛·托瑞斯的,上星期因為古柯礆被逮捕了。通常他進去半小時就能出來,可是現在有聯邦的人馬在城裡東查西查。國稅局的人,夏天剛開始的時候就帶著幾個法官跑來,正想找幾個人當祭品。於是阿圖洛要被驅逐出境了。」

「我們幹麼關心這件事?」

「因為他是艾斯特班手下最好的酒師。在伊柏這一帶,只要你看到瓶塞上有托瑞斯名字縮寫的蘭姆酒,一瓶就要兩倍價錢。」

「他預定什麼時候會被驅逐出境?」

「大概兩小時之後。」

喬用帽子蓋住臉,垮坐在座位上。他忽然覺得累壞了,因為搭了長途火車,因為炎熱的天氣,因為想到有錢白人穿著有錢白衣服的眩目畫面。「到了再叫醒我。」

見過法官後,他們走出法院,去禮貌性拜訪一下坦帕市警察局的厄文·費吉斯局長。

警察局總部就位於佛羅里達大道和傑克森街的交口,喬的方向感還不錯,知道自己以後每天從飯店到伊柏市工作時,都得經過這裡。在這方面,警察就像天主教小學裡的修女一樣——總是會讓你知道他在監視你。

「他要你過去找他,」他們走上總部門口的階梯時,迪昂解釋,「免得他還要去找你。」

「他是什麼樣的人?」

「就警察嘛,」迪昂說,「警察都是混蛋。除此之外,他還可以啦。」

費吉斯的辦公室里到處擺著照片,裡頭部是同樣的三個人——一個老婆,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全都是蘋果紅的頭髮,而且迷人極了。兩個小孩的皮膚完美無暇,像是天使幫他們擦洗乾淨的。局長跟喬握了手,直視他的雙眼,請他坐下。厄文·費吉斯個子不高,也不是大塊頭或肌肉發達那一型的。他修長而個子偏小,一頭灰發剪得很短。他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只要你對他好、他也會對你好的人,但如果你把他當傻子耍,那就等著他加倍奉還。

「我不想問你做哪方面的生意,免得侮辱你,」他說,「你也就不必跟我撒謊,免得侮辱我了。公平吧?」

喬點點頭。

「令尊真的是警官?」

喬底點頭。「沒錯。」

「那你就明白了。」

「明白什麼?」

「這個」——他手指在自己的胸口和喬的胸口之間來回比了一下——「是我們活著的方式。但是其他的一切呢?」他指著周圍的照片。「唔,那是我們活著的原因。」

喬點點頭。「兩者永遠不相遇。」

費吉斯露出微笑。「聽說你也受過教育。」他瞄了迪昂一眼。「在你那一行,這種人可不多。」

「在你那一行也不多。」迪昂說。

費吉斯微笑,歪歪頭表示承認。他柔和的目光看定喬。「我搬到這裡之前,本來是軍人,然後當過聯邦執法官。我這輩子殺過七個人,」他說,絲毫沒有引以為榮的意味。

七個?喬心想。基督啊。

費吉斯局長的目光還是很柔和、鎮定。「我殺他們,是因為工作需要。殺人不會帶給我樂趣,而且老實說,我晚上常常會想到他們的臉。但如果我明天為了保護這個城市,必須殺第八個?我會雙手穩定、兩眼清晰地去取人性命。懂了嗎?」

「懂了,」喬說。

費吉斯局長站在他桌子後方牆上一張市地圖旁,用一根手指繞著伊柏市緩緩畫了一圈。「如果你就在這個範圍做生意——南到第二大道,北到二十七大道,東到三十四街,西到內布拉斯加大道——那我們就大概可以相安無事。」他一邊眉毛朝喬揚起。「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喬說,很好奇他要兜多久圈子才講出價碼。

費吉斯局長從喬的雙眼中看出了他的疑問,他自己的眼睛微微暗下來。「我不收紅包。要是我收了,我剛剛講過的那七個人裡頭,有三個就不會死了。」他繞出來坐在桌子邊緣,聲音壓得很低。「對於這個城市的事務如何運作,我並不抱幻想,考夫林先生。如果你私下問我對禁酒令的看法,我會罵得就像是茶壺水滾似的。我知道我手下很多警察收錢而包庇一些事情。我知道這個城市已經被腐敗淹沒。我知道我們住在一個墮落的世界。但千萬別只因為我呼吸著腐敗的空氣、身邊都是腐敗的人,就誤以為可以賄賂我。」

喬尋找他臉上可有誇大、驕傲,或自我誇耀的痕迹——他認為「白手起家」的人,通常都會有這些弱點。

但他找不到,只有平靜的勇氣。

喬判定,絕對不能低估費吉斯局長。

「我不會犯這個錯的。」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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