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10 探訪

那天早晨,在南波士頓的「天堂之門」教堂舉行過葬禮之後,湯馬斯·考夫林下葬在多徹斯特的雪松林墓園。喬沒能去參加葬禮,不過當天晚上馬索收買的一個警衛幫他帶了份《波士頓夜遊報》,他在上頭看到了相關報導。

兩位前任市長杭尼·費茲和安德魯·彼得斯都去了,加上現任市長詹姆斯·麥可·柯利。另外還有兩位前任州長、五位前任檢察官,以及兩位檢察長也都出席。

警察則來自各地——有市警局和州警局的,退休和現任的,最遠的南到德拉瓦州,北到緬因州班戈市。有各種官階、各種專長的。在報導附上的那張照片中,墓園另一端是尼龐賽河蜿蜒流過,但喬幾乎看不到河,因為眾多警察的藍色帽子和藍色制服佔據了畫面。

這就是權力,他心想。這就是一種遺產。

緊接著他心想——那又怎樣?

所以他父親的葬禮引來了一千人來到尼龐賽河河畔的一處墓園。有一天,或許波士頓警察學院會有一棟湯馬斯·考夫林大樓,或是波士頓市會出現一座考夫林橋。

好極了。

但死了就是死了。沒了就是沒了。任何以你命名的大樓、遺物、橋樑,都不能改變這點。

你只能活一次,所以要好好過這一輩子。

他把報紙放在自己旁邊的床上。是新床墊,昨天他從獄中的鏈條工場回來後,這張床墊就在囚室里等著他,還有一張小桌子、一張椅子,以及一盞煤油燈。小桌子的抽屜里放著火柴和一把新梳子。

這會兒他吹熄燈,坐在黑暗中抽煙。他傾聽著外頭工廠傳來的噪音,還有駁船在狹窄河道上彼此示警的船笛聲。他打開父親那個懷錶的蓋子,又關上,然後又打開。打開、關上,打開、關上,打開、關上,同時外頭工廠排放出來的化學氣味爬進他的高窗。

他父親死了。他再也不是誰的兒子了。

他是個沒有過往也沒有預期的人。一張白紙,對誰都沒有義務。

他覺得自己像最初的移民,永遠離開家鄉的海岸,在黑暗的天空下航過一片黑色大海,來到新世界,這片土地尚未成形,彷彿一直在等待。

等待著他。

等待他為這個國家命名,等待他按照自己的想像予以改造,好讓這片土地擁護他的價值觀,並發揚到世界各地。

他關上懷錶,緊握在手中,閉上眼睛,直到他看見自己那個新國家的海岸,看見黑色天空綴滿了白色的星星,往下照著他,他就快要靠岸了。

我會想念你。我會哀悼你。但現在我重獲新生,而且真正自由了。

葬禮兩天後,丹尼最後一次來探望他。

他湊向金屬網問道,「你過得怎麼樣,老弟?」

「正在摸索自己的路,」喬說。「你呢?」

「你知道的,」丹尼說。

「不,」喬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八年前系跟諾拉和路瑟去了土耳沙,從此我就沒聽到過你的消息,只除了一堆傳言。」

丹尼聽了點點頭,掏出香煙來,點了一根,然後慢條斯理地開了口。「我和路瑟一起在那裡創業。營造工程,在黑人區蓋房子。我們做得還不錯。沒發財,但是過得去。我還兼當警長底下的郡警,你相信嗎?」

喬露出微笑。「戴著牛仔帽嗎?」

「小子,」丹尼故意學著南方的鼻音腔說。「我帶著輪轉手槍,左右臀各有一把。」

喬大笑。「脖子上系領巾?」

丹尼也笑。「那當然,還穿靴子呢。」

「上頭有馬刺嗎?」

丹尼眯起眼睛搖搖頭。「那就太誇張了。」

喬邊笑邊問,「那兒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有一場暴動?」

丹尼眼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們把那地方完全燒毀了。」

「土耳沙?」

「只有黑人區。路瑟住的那一帶叫綠塢。有天晚上在看守所里,白人想用私刑處死一名黑人,因為他在電梯里摸了一個女孩的屁股。不過真相是,她跟那個黑人小子偷偷約會好幾個月了。那小子要分手,她不高興,就報案鬼扯那些謊話,於是我們不得不逮捕他。我們正打算因為缺乏證據而放了他的時候,全土耳沙的良善白人市民帶著繩索跑來。然後一群黑人也跑來,包括路瑟。那些黑人,唔,沒想到他們帶了槍,於是把那些想動用私刑的白人嚇退了,不過也只有一個晚上。」丹尼用腳踩熄香煙。「第二天早晨,白人穿過鐵路,讓那些黑人小子看看你敢拿槍指著他們的後果。」

「於是就發生暴動了。」

丹尼搖搖頭。「那不是暴動,而是大屠殺。他們看到黑人就開槍或放火——兒童、婦女、老人,全都不放過。提醒你一下,開槍的全都是社區的中堅人物,會上教堂做禮拜的教徒和扶輪社員。到最後,那些混蛋還開著撒農藥的飛機,朝黑人區的建築物丟手榴彈和自製汽油彈。黑人一跑出燃燒的屋子,外頭的白人就準備好一排機關槍等著。就在他媽的大街上殘殺他們。幾百個人被殺害。幾百個,就躺在街上。看起來就像一堆堆在水裡被染紅的布。」丹尼雙手交扣在腦後,吐了口氣。「事後我去黑人區,你知道,把屍體搬上平板拖車。我忍不住一直想,我的國家在哪裡?我的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

兩個人沉默良久,然後喬說,「路瑟呢?」

丹尼舉起一手。「他沒死。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他跟老婆小孩正要去芝加哥。」他說。「喬,發生了這類……事件之後,你活下來:心裡會懷著一種羞愧。我甚至無法解釋。就是整個人羞愧得不得了。其他活下來的人呢?他們也有這種羞愧。你們會不敢看彼此的眼睛。大家身上都有這種羞愧的臭氣,努力摸索要怎麼帶著這種臭氣活下去。所以你鐵定不想接近任何跟你一樣臭的人,免得被搞得更臭。」

喬說,「諾拉呢?」

丹尼點點頭。「我們還在一起。」

「有小孩嗎?」

丹尼搖頭。「你以為如果你當了叔叔,我會拖這麼久都不告訴你?」

「丹尼,八年來我只見過你一次。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做。」

丹尼點點頭,喬看到了他之前一直懷疑的——他大哥的內心中,有個什麼破碎了。

正當他這麼想的時候,丹尼臉上掠過一抹狡猾的微笑,以前的他又回來了。「這幾年,我和諾拉一直待在紐約。」

「做什麼?」

「做表演。」

「表演?」

「電影。紐約都說是做表演。我的意思是,其實會有點混淆,因為很多人都會說自己在表演。但總之,沒錯,做電影。拍片,表演。」

「你在電影圈工作?」

丹尼點點頭,精神來了。「是諾拉開始的。她在一家公司找到了工作,叫西佛影業。老闆是幾個猶太人兄弟,不過人很好。她幫他們做所有的記帳事務,然後他們要她幫忙做些宣傳的工作,甚至管服裝。那家公司是小公司,每個人都得當好幾個人用,導演煮咖啡,攝影師幫主角明星遛狗。」

「拍電影?」

丹尼大笑。「所以,還沒完,好戲在後頭。她那些老闆常碰到我,其中一個叫賀姆·西佛的,人很棒,很能幹,他問我——聽好了——他問我有沒有當過替身。」

「媽的什麼叫替身?」

「你看過電影里的演員摔下馬來?其實不是他,是替身演員。專業的。演員踩到香蕉皮,在人行道絆了一下,跌了一跤?下回仔細看,因為那不是他。是我或其他像我一樣的人。」

「慢著,」喬說,「你演過幾部電影?」

丹尼想了一會兒。「我想是七十五部吧。」

「七十五部?」喬拿出嘴裡的香煙。

「大部分是短片。那就是——」

「拜託,我知道什麼是短片啦。」

「不過你不曉得替身是什麼,對吧?」

喬豎起中指。

「所以,沒錯,我演了不少電影。還寫了幾個短片劇本。」

喬的嘴巴張大了。「你寫了……」

丹尼點頭。「小東西。幾個下東城的小孩想幫一個貴婦的小狗洗澡,結果狗不見了,貴婦打電話給警察,接下來就是一堆胡鬧,這一類的。」

喬的香煙差點燒到手指,趕緊扔在地上。「你寫了幾部?」

「到目前為止是五部,不過賀姆認為我抓到訣竅了,他要我趕緊試試寫長片劇本,變成真正的劇作家。」

「什麼是劇作家?」

「就是電影編劇啦,天才小子。」丹尼說,豎起自己的中指回敬喬。

「那麼,等一下,那諾拉人在哪裡?」

「加州。」

「你剛剛不是說在紐約?」

「原來是。但是西佛影業最近拍了兩部成本很低的電影,結果很賣座。同時,愛迪生為了他的攝影機專利,他媽的控告了紐約電影圈的每個人,但是那些專利在加州根本不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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