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8 在昏暗中

那年夏天的查爾斯屯監獄,麻州當局準備要處決兩位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薩科與凡賽提。無論是全球各地的抗議活動,或是最後一刻的請願、延期、再請願,都無法讓州政府取消這項任務。自從兩位犯人從諾福克郡戴登鎮的看守所移監到查爾斯屯監獄的死刑犯牢房後,等著要坐上電椅的那幾個星期,喬的睡眠就老是被聚集在花崗岩牆壁外頭一群群憤怒的公民所打斷。有時他們一整夜守在那裡,唱歌、用擴音器大叫,喊口號。有幾夜喬猜想他們帶了火把來,為抗議活動增添一點中世紀氣氛,因為醒來時他聞到了燃燒柏油的氣味。

但總之,除了有幾夜的睡眠被打斷之外,這兩個死刑犯的命運對喬或牢里其他人都沒影響。只有馬索·裴司卡托瑞除外,他被迫要犧牲掉他慣常在監獄牆頂的夜間散步,等到風頭過去。

八月下旬那個知名的夜晚,用在那兩名義大利人身上的超額電流,使得監獄裡其他地方的電力大減。監獄階梯上的燈光不是閃爍著暗下來,就是完全熄滅。兩名死者的屍體被送到森林丘地火化。抗議群眾則逐漸減少,最後全都離開了。

馬索又恢複了他持續了十年的夜間習慣——在牆頂沿著厚而捲曲的鐵絲網散步,牆內有黑暗的瞭望塔俯瞰著監獄的院子,牆外是工廠和貧民窟構成的醜惡地景。

他常常帶著喬一起去散步。讓喬驚訝的是,他已經成為馬索的某種象徵——是象徵他征服了那個高階警官聽命於他,還是象徵他幫派里的一個潛在成員,或只是個寵物,喬不曉得,也沒問過。何必問呢?他夜裡出現在牆頂上馬索的身邊,就清楚表明了一個再重要不過的訊息:他受到保護了。

「你覺得他們有罪嗎?」有天夜裡喬問。

馬索聳聳肩。「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傳達出來的訊息。」

「什麼訊息?他們處決了兩個可能是無辜的人。」

「訊息就是這個,」馬索說。「全世界每個無政府主義者都聽到了。」

那個夏天,查爾斯屯監獄發生了許多流血事件。喬畢生頭一次相信人類天生就很野蠻,有那種狗晈狗的愚蠢劣根性,會為了自尊而自相殘殺——為了被插隊,為了在院子里走路時有人擋著,為了有人推你或撞你或腳上被輕輕踩了一下。

結果,事情演變得更複雜。

一個關在東翼的囚犯被人用滿手碎玻璃拍中雙眼,導致全盲。在南翼,警衛發現有個傢伙的肋骨下方被刺了十幾刀,從臭味判斷,傷口穿透了他的肝臟。連兩層樓底下的囚犯都聞到他死亡的臭味。喬還聽到婁森牢房區傳來徹夜的強暴派對,那個牢房區的得名,是因為婁森家族三代——祖父、一個兒子、三個孫子——都同時關在那裡過。最後一個埃米爾·婁森一度是家族中最年輕的囚犯,但向來就是最壞的,他始終沒出獄。他的刑期加起來總共是一百一十四年。這是波士頓的好消息,卻是查爾斯屯監獄的壞消息。除了帶頭強暴新囚犯,埃米爾,婁森也幫任何出得起錢的人當殺手,不過謠傳最近他只幫馬索工作。

這場戰爭是為了蘭姆酒。不但在監獄外頭打,引起社會大眾的驚恐—在獄中也打,只是這裡沒人在意,也沒有人會同情。向來從北方進口威士忌的亞伯·懷特,決定要趁著馬索·裴司卡托瑞出獄前,開始從南方進口蘭姆酒。在這場懷特與裴司卡托瑞的大戰中,提姆·席奇是第一個陣亡的。不過到了夏天結束時,陣亡人數已經增加到一打了。

威士忌那部分,他們在波士頓和波特蘭和沿著加拿大邊界的鄉村小路上用槍解決。運酒的貨車會在諸如紐約州梅瑟納、佛蒙特州德比、緬因州艾勒蓋許這類荒僻小鎮的道路上被劫走。有的貨車司機只是被毒打一頓,不過有個懷特手下開車最快的司機,因為出言不遜,被迫跪在一片松針上,下巴被轟爛了。

至於蘭姆酒的戰役,則是阻止對方輸入。南至卡羅萊納州,北至羅德島州,都有運酒卡車被伏擊。他們會先騙卡車在路邊停下,說服司機離開駕駛室,然後懷特的手下放火。那些蘭姆酒卡車就像維京人的葬禮船般被焚燒,照得方圓幾哩的夜空一片亮黃。

「他有一批庫存藏在某個地方,」馬索有天夜裡散步時說。「他要等到新英格蘭都沒有蘭姆酒了,才要以救星的姿態把酒運過來。」

「誰會那麼笨,還供貨給他?」喬認識南佛羅里達州的大部分供貨商。

「這麼做並不笨,」馬索說。「其實很聰明。要是兩個人讓我選,一個是像懷特那麼聰明的經營者,另一個是早在沙皇失去俄羅斯之前就蹲在牢里的老頭,我也會選擇供貨給懷特。」

「可是你到處都有耳目啊。」

老人點點頭。「不過他們並不真的是我的眼睛或耳朵,所以無法連接到我的手。而掌權的是我的手。」

那天夜裡,一名固定領馬索薪水的警衛放假,到南端區的一家地下酒吧,離開時帶著一個女人,大家都沒見過的。不過真的很漂亮,而且絕對是妓女。三個小時後,那名警衛在富蘭克林廣場上被發現,坐在一張長椅上,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划過他的喉結,徹底死透了。

馬索的刑期還剩三個月,感覺上亞伯那邊的人馬開始有點絕望,這種絕望只是讓情勢變得更危險。就在昨夜,馬索手下最厲害的偽造高手波伊德,侯特勒被人從市中心的艾姆斯大廈扔下來。他尾椎骨著地,脊椎碎片像碎石般衝進他的頭顱內。

馬索的人馬則炸掉了亞伯的一個交易據點作為回敬,那是位於摩頓街的一家肉店。兩旁的理髮店和男裝店都燒得精光,另外沿街停的幾輛車也破了玻璃或掉了車漆。

到目前為止還不分勝負,只有一團混亂。

沿著圍牆,喬和馬索停下來,看著一輪巨大如天的橙色月亮升起,升到工廠煙囪和充滿灰燼與黑色毒素的田野上方,馬索把一張折起來的紙遞給喬。

喬再也不看這些紙條了,只是又對摺兩次,藏在他鞋掌上割出來的一道小縫裡,直到下回見到他父親。

「打開吧,」馬索在喬放進口袋之前說。

喬看著他,月亮照得牆上彷彿是白晝。

馬索點點頭。

喬把紙條在手裡轉個向,打開來。一開始他不明白上頭的字是什麼意思:

布蘭登·盧米斯。

馬索說,「他昨天夜裡被逮捕了。在費蘭尼百貨公司外頭打人。因為他們兩個都想買同一件大衣,而且因為他是個沒腦袋的野蠻人。被害人有朋友,所以亞伯·懷特的右手目前暫時沒法回到他手腕上了。」他看著喬,月亮把他的皮膚照成了橙色。「你恨他嗎?」

喬說,「當然。」

「很好。」馬索拍了他的手臂一下。「那就把紙條交給你父親吧。」

隔開喬和他父親的那面黃銅金屬網底下有一道縫隙,可以把紙塞到對面。喬是打算把那張紙條從縫隙里推過去,卻鼓不起勇氣拿出紙條。

那年夏天,他父親的臉變成半透明的,像洋蔥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變得過分鮮艷——鮮藍色、鮮紅色。他的雙眼和肩膀松垮,頭髮變得稀疏了。整個人看起來完全符合他六十歲的年齡,甚至更老。

那個早上,他講話時重拾了一點活力,衰弱的綠色眼珠也恢複了一點光彩。

「你絕對想不到誰要回波士頓了,」他說。

「誰?」

「你大哥艾登。」

啊,難怪。最受寵的兒子。他父親鍾愛的浪子。

「丹尼①要回來了,嗯?他都跑去哪兒了?」

①喬的大哥正式名為「艾登·考夫林」,但絕大部分人喊他「丹尼」,只有父母和極少數人喊他艾登。

湯馬斯說,「啊,他到處跑。他寫了一封信來,我花了十五分鐘才看完。他待過土耳沙和奧斯汀,甚至還有墨西哥。最近他顯然待在紐約。不過明天會回波士頓。」

「跟諾拉一起?」

「他沒提到她,」湯馬斯的口氣暗示喬最好也別提。

「他有說為什麼要回來嗎?」

湯馬斯搖搖頭。「只說他是路過。」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同時看著四周,似乎很不習慣那些牆。這樣大概也沒錯,誰能習慣呢?除非你非得待在裡頭不可。「你還撐得下去吧?」

「我……」喬聳聳肩。

「怎麼?」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唔,你也只能設法撐下去了。」

「是啊。」

他們隔著金屬網看著對方,喬鼓起勇氣把紙條拿到桌上,推向對面的父親。

他父親把紙打開,看著上頭的名字。有好一會兒,喬不確定他是否還在呼吸,然後……

「不行。」

「什麼?」

「不行。」湯馬斯把紙條推回來,又說了一次。「不行。」

「老爸,馬索可不喜歡『不行』這個字眼。」

「你現在喊他馬索了。」

喬沒吭聲。

「我不幫人謀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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