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7 它的嘴巴

從薩福克郡看守所到查爾斯屯州立監獄,兩地相距只有一哩多一點。他們被送上巴士、腳踝鎖在巴士地板上,中間所花的時間都夠走路過去了。那天早上移監的有四個人——一個瘦黑人和一個俄羅斯胖子,他們的名字喬始終不曉得;外加一個虛弱而顫抖的白人小鬼諾曼,還有喬。諾曼在看守所里的牢房就在喬的對面,所以兩人聊過幾次。諾曼入獄前在畢肯丘平克尼街一家馬廄里工作,不幸迷上了主人家的女兒。那個十五歲的女孩懷孕了,而現年十七歲、十二歲就父母雙亡的諾曼,則因為強暴罪而被判入獄三年。

他告訴喬他一直在讀他的聖經,準備好要為他的違法行為贖罪。他跟喬說天主會與他同在,說每個人身上都有良善,在最卑賤的人身上也都還有少許,還說或許到了州立監獄那邊,他會發現那邊的人更良善。

喬從沒見過這麼害怕的人。

當巴士沿著查爾斯河路顛簸行駛時,一名警衛再度檢查他們的腳鏢,同時自我介紹說他是漢蒙先生。他告訴四名犯人說他們的牢房在東翼,當然,那個黑人除外,他會住在南翼的黑人區。

「但不管你是什麼膚色、信什麼教,規則在你們身上全都適用。絕對不要直視警衛的眼睛。絕對不要質疑警衛的命令。絕對不要越過牆邊的泥土路。絕對不要以不衛生的方式碰觸自己或別人。乖乖坐你的牢,不要抱怨也不要使壞,這樣大家就沒事。」

這座監獄已經超過一百年了;原來是黑色花崗岩建築,後來又陸續加蓋了紅磚結構。監獄的整體形狀呈十字形,中央塔樓往四邊延伸出四翼。塔樓頂端是一個圓頂,二十四小時都有四名持步槍的警衛駐守,各自對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以防犯人跑掉。監獄四周環繞著鐵軌,還有從波士頓北端區一路沿河延伸到薩摩維爾市的眾多製造廠、鑄造廠、紡織廠。那些製造廠製造出鍋爐,紡織廠製造出織品,鑄造廠則散發出鎂和銅和鑄鐵的臭氣。巴士駛下山丘進入平地時,天空被一層濃濃的煙霧遮蔽。一列東方貨運公司的火車鳴笛,他們必須在平交道前等列車開過,才能穿越鐵軌,走完最後的三百碼,抵達監獄。

那輛巴士終於停下來,漢蒙先生和另一名警衛打開他們的腳鏡,諾曼開始發抖,接著啜泣起來,淚水像汗水般從下巴滴下來。

喬說,「諾曼。」

諾曼看著他。

「別哭。」

但諾曼停不下來。

喬的牢房在東翼最頂層。曬了一整天太陽下來,入夜後囚室還是很熱。裡面沒有電,電力只供應走廊、食堂,以及死刑犯牢房區的電椅。各個囚室裡面是點蠟燭。室內抽水馬桶還沒普及到查爾斯屯監獄,所以囚犯大小便都是拉到木桶里。喬的牢房本來是供一個囚犯住的,但現在裡頭塞了四張床。他三個室友的名字分別是奧利佛、尤金、圖姆斯。奧利佛和尤金是一般的小混混,分別來自瑞威爾和昆西,兩個都跟席奇幫做過生意。他們從來沒機會跟喬接觸,甚至也沒聽說過他,但雙方聊起幾個名字後,他們就知道他的確是席奇的手下,也就沒為了給他下馬威而惡整他。

圖姆斯是最老也最安靜的。他一頭黏黏的頭髮,四肢肌肉發達,眼裡有個什麼很不對勁,讓你不想看。喬入獄的第一天,太陽下山後,圖姆斯坐在他雙層床的上鋪,雙腿從床緣垂下,偶爾喬會發現圖姆斯茫然的眼神轉向他,他也只能看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別開目光。

喬睡在奧利佛對面的下鋪,那張床墊最爛,床板都凹陷了。床單很粗糙,被蟲蛀得破破爛爛,聞起來像濕毛皮。他斷斷續續打了些盹,但始終沒有睡著。

次日早晨在院子里,諾曼朝他走來,兩隻眼睛都淤黑,鼻子看起來被打斷了。喬正想問他怎麼回事,諾曼便滿臉陰沉,晈著下唇,一拳朝喬的脖子揮來。喬往旁邊走了兩步,沒理會脖子的剌痛,想著要問為什麼,但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諾曼逼近他,笨拙地舉起兩手。如果諾曼沒管喬的頭,去攻擊他的身體,喬就完了,因為他的肋骨還沒癒合,早上起床時還是痛得眼冒金星。喬滑動腳步,腳跟刮著泥土地。在他上方的高處,瞭望塔上的警衛正往西看著河流或往東看著海洋。諾曼朝他脖子的另一邊揮拳,喬舉起一腳朝諾曼的膝蓋骨踹下去。

諾曼往後倒下,右腳彎成一個怪異的角度。他在泥土地里翻身,想用一邊手肘撐起身子來。喬第二度踹向他的膝蓋時,半個院子的人都聽得到諾曼的腳骨斷了。他嘴裡發出的聲音不太算是尖叫,而是更柔和、更深沉,一種吹氣的聲音,像是一隻狗在屋子底下爬行後,臨死會發出的聲音。

諾曼躺在泥土地上,雙臂垂在兩側,淚水從眼睛流入耳朵里。喬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危險了,可以把諾曼扶起來,但這種舉動會被視為軟弱。於是他走開了。他穿過上午九點就已經熱得難受的院子,感覺到盯著他看的眼睛多得數不清,每個人都在觀望,想決定下一個測試會是什麼,考慮著他們要玩弄這隻老鼠多久,才要真的下手打死它。

諾曼不算什麼,只是個暖身而已。如果這裡有任何人知道喬的肋骨傷得有多麼嚴重——此時他連呼吸都痛得要死,連走路都會痛——他就活不到明天了。

之前喬看到奧利佛和尤金在西牆旁,現在他們走進人群中。在搞清狀況之前,他們不想跟他有任何牽扯。於是喬走向一群不認識的人。如果他突然停下、東張西望,看起來就會很蠢。而在這裡,愚蠢就等於軟弱。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在院子另一頭,靠牆,但那些人也離開了。

這個情況持續一整天——沒有人要跟他講話。不論他要講什麼,都沒人想聽。

那天晚上他回到牢房,整個是空的。他那張凹凸不平的床墊放在地上。其他床墊都不見了,兩張雙層床也不見蹤影。所有東西都搬走了,只剩那張床墊、那條粗糙的床單,還有便桶。喬回頭看著正在鎖門的漢蒙先生。

「其他人呢?」

「走了,」漢蒙說,然後走下樓梯。

第二夜,喬躺在那個悶熱的房間里,又是幾乎沒睡。不光是肋骨痛,也不光是害怕而已,還加上監獄裡的臭味,以及外頭工廠傳來同樣強烈的臭味。牢房頂端有個小窗子。或許開這個窗子的本意,是好心想給犯人一點外頭世界的滋味。但現在那窗子成了工廠煙霧的管道,讓紡織品和燒煤的惡臭飄進來。在囚室的高溫中,當虱子、老鼠之類的有害動物沿著牆邊急跑,囚犯在夜裡呻吟,喬想不出自己要怎麼在這裡熬過五天,更別說五年了。他失去了艾瑪,失去了自由,現在他可以感覺自己的靈魂之火搖曳著,愈來愈黯淡。他們正要奪走他的一切。

次日,又是同樣的戲碼。再下一天也是。無論他走近誰,對方就會走開。任何目光對上他的人,就會立刻別開眼睛。但他感覺得到,一等他移開目光,他們就在觀察他。全監獄裡的每個人就只是這樣——都在觀察他。

同時等待著。

「在等什麼?」那天晚上他問,當時正要熄燈,漢蒙先生轉動著囚室的鎖。「他們是在等什麼?」

隔著鐵柵,漢蒙先生那對毫無光亮的眼睛看著他。

「其實呢,」喬說。「我不曉得自己得罪了誰,但我很願意跟他把話講清楚。如果我真得罪了某個人,那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願意——」

「你在它的嘴裡,」漢蒙先生說。他抬頭看著自己後方上頭的樓梯。「它決定要把你在舌頭上轉來轉去,或者使勁一咬碾碎你,或者讓你爬出那排牙齒掉下去。但由它決定,不是由你決定。」漢蒙先生拿著那個巨大的鑰匙圈轉了一圈,然後鉤回腰帶上。「你就等著吧。」

「要等多久?」喬問。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漢蒙先生走上樓梯。

下一個來攻擊他的那個男孩,真的只是個孩子,全身顫抖又眼神驚惶,但並不減低其危險性。那是星期六,喬正排隊要去沖澡時,那個男孩從排在他前面大約十人之處走出隊伍,朝喬走來。

那男孩一脫隊,喬就知道他是來找自己的,卻也沒辦法阻止。那孩子穿著監獄的條紋長褲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樣拿著毛巾和肥皂,但右手還握著一把馬鈴薯削皮刀,刀鋒用磨刀石磨利了。

喬走出隊伍面對那個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繼續往前,接著就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穩兩腳,一手揮向喬的頭。喬假裝要往他右邊閃,那男孩必然是料到了,因為他朝左把馬鈴薯削皮刀刺向喬的大腿內側。喬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就聽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個聲音,聽起來像魚的內臟被吸進排水管里。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那把刀的刀鋒上。

接著那男孩撲向喬的腹部和鼠蹊:他的呼吸刺耳、混亂的腳步怱左怱右,喬無法判斷他想攻擊哪裡。喬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後腦往下按。那男孩又刺他,這回刺到臀部,但軟弱無力,刺得並不深,不過還是比狗咬還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來想再刺,喬把他往後推,讓他腦袋撞上花崗岩牆壁。

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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