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

波士頓市警察局即將面臨一場公關災難,頭一個給湯馬斯提示的,是那個救護車司機。

他們把喬綁在木製輪床上,抬進救護車的車廂時,那個司機說,「你們把這小子從屋頂上扔下來了?」

大雨嘩嘩落下,吵得大家都得用吼的。

湯馬斯的助理兼司機麥可·普利警佐說,「我們趕到前,他身上就有這些傷了。」

「是嗎?」那救護車司機一一看著他們,雨水從白色鴨舌帽的黑帽檐流下。

即使在雨中,湯馬斯也感覺得到小巷裡的溫度升高,於是他指著輪床上的兒子。「這位先生參與了新罕布夏那三名警員的謀殺案。」

普利警佐說,「混帳,現在覺得好過一點沒?」

那救護車司機正在檢查喬的脈搏,雙眼盯著自己的手錶。「我有看報紙。平常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做這個——坐在這輛車上,讀我的報紙。這小子是那個駕駛。那些警察開車追著他跑的時候,開槍把另一輛警車給轟爛了。」他把喬的手腕放回他胸膛上。「可是槍不是他開的。」

湯馬斯看著喬的臉——破裂的黑色嘴唇,打扁的鼻子,兩眼腫得睜不開,一邊額骨塌陷,雙眼和耳朵和鼻子和嘴角都結著黑色的血塊。湯馬斯的血,他生的兒子。

「可是如果他沒搶那家銀行,」湯馬斯說,「他們就不會死了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媽的衝鋒槍,他們就不會死了。」那司機關上車門,看著普利和湯馬斯,湯馬斯很驚訝他雙眼中的那種嫌惡。「你們這些人大概剛把這小子打死了。問題是,他是殺人犯嗎?」

兩輛警車跟在救護車後面開走,總共三輛車駛入黑夜。湯馬斯不斷提醒自己把救護車上挨揍的那名男子想成「喬」。因為把他想成「我兒子」實在太令人崩潰了。他的血脈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數肉都留在這條巷子里了。

他問普利,「你通知要全境通緝亞伯·懷特了嗎?」

普利點點頭。「還有盧米斯和彭斯,另外一個唐尼不曉得姓什麼,我們猜是唐尼·紀石勒,懷特的手下。」

「優先找到紀石勒。通知所有單位,他車上可能載了一個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頭。」

湯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後頭。他們加入送貨門旁那群警察里,湯馬斯避免去看他右腳邊那灘喬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了雨還是一片鮮紅。反之,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下的偵察組長史蒂夫·佛曼身上。

「那輛車有消息了嗎?」

佛曼翻開他的速記本。「洗碗工說八點十五到八點三十之間,有一輛柯爾停在巷子里。之後,洗碗工說那輛車子開走了,換了這輛道奇開進來。」

湯馬斯帶著手下趕到巷內時,那些人正想把喬拖上道奇車。

「發布全境通緝,要優先找到那輛柯爾,」湯馬斯說。「開車的是唐尼·紀石勒。后座可能有一個女人艾瑪·顧爾德。史蒂夫,他是查爾斯屯顧爾德家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誰嗎?」

「喔,知道。」佛曼說。

「她是奧利·顧爾德的女兒,不是柏柏的。」

「好。」

「派個人去她聯合街的家裡確認一下,說不定她還好端端睡在床上。普利警佐?」

「是,長官。」

「你見過這個唐尼·紀石勒嗎?」

普利點點頭。「他身高大概一百七十公分,體重八十五公斤。老戴著一頂黑色毛線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留著長長的八字鬍。十六分局有他的檔案照。」

「派個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型描述傳給所有單位。」

他看著地上的那灘血。裡頭有顆牙齒。

他和長子艾登多年沒講過話了,不過偶爾會接到他的來信,裡頭都只平鋪直敘一些現況,沒有個人的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裡,甚至不曉得他是死是活。至於次子康諾,在一九一九年的警察罷工暴動中失明。身體上,他以驚人的速度適應自己的殘缺;但心理上,他自憐自艾的傾向愈來愈嚴重,很快就開始酗酒。沒辦法把自己喝死之後,他轉向了宗教。但上帝對信徒的要求,顯然不光只是一時的殉教熱誠而已,於是他也放棄了。不久,他住進了專收盲人與肢體殘障人士的艾柏茲福學校。他們給了他一個工友的職務——一個曾擔任麻州有史以來負責死刑起訴案最年輕的助理檢察官,現在卻在當工友——於是他就住在那裡,天天擦著他看不見的地板。每隔一陣子,校方就會要他改當老師教課,但他全都推掉了,借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湯馬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害羞的。康諾只是決定要把所有愛他的人排拒在外——對他來說,愛他的就只剩他父親了。

接下來是他的小兒子,加入了犯罪幫派,成天跟妓女、私酒販子、持槍歹徒鬼混。這種生活似乎會帶來魅力和富裕,其實兩者都很少實現。而現在,因為他的同業和湯馬斯的手下,他可能活不過這一夜了。

湯馬斯站在雨中,什麼都聞不到,只聞到自己的惡臭。

「找到那個女孩,」他對普利和佛曼說。

薩冷市的一名巡警看到了唐尼·紀石勒和艾瑪·顧爾德。等到警匪追逐結束時,總共有九輛巡邏車加入,全都是北海岸的小城鎮——貝弗利、皮巴第、馬勃賀德。幾個警察看到車子后座有個女人;幾個沒看到;其中一個宣稱他看到后座有兩、三個年輕姑娘,後來查出他喝了酒。唐尼·紀石勒在高速中把兩輛巡邏車逼出路面,兩輛都撞毀了,他又朝警方開槍(不過準頭很差),於是警方也還擊。

晚間九點五十分,唐尼·紀石勒的柯爾車在大雨中衝出路面。當時警匪雙方在馬勃賀德鎮淑女灣旁的海洋大道上追逐,有可能是因為警察開槍幸運擊中了紀石勒的輪胎,但在時速四十哩的大雨中,更可能是因為輪胎太破舊而爆掉。在那段海洋大道上,大道的部分非常少,海洋的部分卻是寬闊無邊。那輛只剩三個輪子的柯爾車離開路面,衝出路肩時猛地轉彎,輪胎全部懸空。兩面車窗被射破的車子落入八尺外的海水中,大部分警察都還沒下車,車子就完全沉沒了。

一名來自貝弗利的巡警路易·伯里立刻脫掉外衣,身穿汗衫潛下水,當時很暗,雖然有人想到要把所有巡邏車的車頭大燈對著海面,也還是沒有用。路易·伯里潛入寒冷的海水中四次,還因此失溫在醫院住了一天,依然沒找到車子。

次日下午剛過兩點,潛水夫找到了車子,紀石勒還坐在駕駛座上。一段斷掉的方向盤插進他的腋下,排檔桿刺入他的鼠蹊。但殺了他的不是這些。那一夜警方總共開了超過五十槍,其中一槍擊中他的後腦。就算沒爆胎,那輛車也會落水的。

他們在車內頂部找到了一條銀色髮帶和銀色的羽毛,但是沒有其他艾瑪,顧爾德存在的證據。

警方和三名黑幫分子在史泰勒飯店後方的那場交火,在發生後大約十分鐘,就進入了這個城市的歷史迷霧中。雖然沒有人中槍,在整場騷動中,其實也根本沒開幾槍。那三名歹徒運氣好,離開巷子時正好碰上人群紛紛離開餐廳,走向殖民地劇院和普利茅斯劇院。舊戲重演的《賣花女》已經在殖民地劇院連續三周票房滿座,而普利茅斯劇院所演出的《西部痞子英雄》則引發了「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憤怒,出動了幾十個人前來抗議,都是缺乏魅力、表情不滿、叫嚷不休的女人,但抗議只是讓這齣戲更引起注目。這些女人在劇院前大聲叫囂,不光對戲院票房有利,也是幫派分子的天賜良機。那三個黑幫歹徒拚命衝出巷子時,追出來的警察沒有落後太遠,但是當「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抗議女人們看到槍,就紛紛指著尖叫又大喊。幾對正要去劇院的男女笨拙地猛鑽到店家門口找掩護,同時就在細雨忽然轉為滂沱大雨之際,一名私家車司機開著僱主的皮爾斯銀箭車猛地轉彎,撞上燈柱。等到那些警察醒悟過來,三名黑幫分子已經在皮蒙特街搶了一輛車,消失在傾盆大雨的街頭。

「史泰勒槍戰」這個標題很有新聞性。報導一開始很簡單——英雄警察和殺警歹徒槍戰,制服並逮捕一人。但事情很快就變得更複雜了。一名救護車司機奧斯卡·菲耶特指出,被逮捕的那名歹徒遭警方嚴重毆傷,可能活不到明天。當天晚上剛過十二點,華盛頓街上的各家報社盛傳著未經證實的流言,說一輛汽車高速沖入馬勃賀德的淑女灣內,不到一分鐘就沉人海底,之前有人看到一名女子被鎖在車內。

然後傳出牽涉在史泰勒槍戰案的歹徒之一,就是商人亞伯·懷特。在此之前,亞伯·懷特在波士頓社交圈擁有一個引人稱羨的位置,大家知道他可能在製造私酒,好像也在運銷私酒,大概是法外之徒。每個人都理所當然認為他在從事非法勾當,但大部分人都還相信,他並沒有捲入目前危害各大城市的街頭動亂中。亞伯·懷特被視為是個「好」的私酒商。只是好心提供一種無害的罪惡,他穿著顯眼的米白西裝,可以在社交場合對著一堆人大談他的戰爭英勇事迹和當警察時期的故事。但在史泰勒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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