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3 席奇的白蟻

提姆·席奇曾告訴喬,有時最小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喬很想知道,當你把汽車停在銀行門口等著接應同夥,卻做起了白日夢時,席奇會說些什麼。或許不是做白日夢,而是想得太專註了。想著一個女人的背部。更精確地說,是想著艾瑪的背部。那塊他以前見過的胎記。提姆大概會再說一次,你白痴啦,應該是:有時最大的錯誤,會留下最長的陰影。

提姆喜歡講的另一件事,就是房子倒塌時,第一隻咬房子的白蟻跟最後一隻同樣該怪罪。這個說法喬搞不懂——等到最後一隻白蟻開始啃木頭時,第一隻白蟻他媽的早就死了。不是嗎?每回提姆講這件事,喬就決心要去查白蟻的平均壽命,但接下來老是忘記,直到下回提姆又講一次,通常是他喝醉且大家暫時沒話講的時候,此時桌邊每個人臉上都有同樣的表情:提姆是怎麼回事?那些該死的白蟻怎麼了?

提姆·席奇每星期都會到查爾斯街的艾瑟林理髮店理髮。一個星期二,他正要走到理髮椅時,突然腦後中槍,某些頭髮最後進了他的嘴裡。他躺在棋盤式的地板瓷磚上,血流過鼻尖,槍手從衣帽架後頭出來,顫抖著睜大眼睛。那個衣帽架嘩啦啦倒在地板上,有個理髮師當場嚇得跳起來。那槍手跨過提姆·席奇的屍體,朝其他人躬身猛點頭,好像很羞愧似的,然後趕緊出去了。

喬聽到消息時,正和艾瑪在床上。他掛掉電話後告訴艾瑪,她在床上坐起身來,卷了根香煙,雙眼盯著喬,舔了一下紙上的膠——她每回舔紙時都會看著喬——然後點燃香煙。「他對你有任何意義嗎?我是說提姆。」

「不曉得。」

「怎麼會不曉得。」

「我想,不是有或沒有那麼簡單吧。」

喬和巴托羅兄弟小時候一起去報攤放火時,提姆發現了他們。今天他們可能收了《波士頓環球報》的錢,去燒掉一個《標準晚報》的報攤;明天又拿《美國人報》的錢,去燒掉《波士頓環球報》的報攤。提姆僱用他們去燒掉五十一號小餐館。他們逐漸進展到黃昏去畢肯丘的人家偷東西,那些人家的清潔女傭或雜務工收了提姆的錢,故意留著後門沒鎖。如果是提姆報給他們的工作,他會固定要他們付一個數字;但如果是他們自己去做的差事,他們就會付一小部分抽成給提姆,大部分自己留著。就這點來說,提姆是個很棒的老闆。

但是喬看過他勒死哈維·布爾,原因可能是為了鴉片,或為了一個女人,或為了一隻德國短毛指示犬;到今天喬還是搞不清楚,只聽到過一些謠言。哈維那天走進賭場,和提姆講了一下話,然後提姆就拉斷了一盞檯燈的電線,繞在哈維的脖子上。哈維是個大塊頭,他拖著提姆在賭場地上轉了大約一分鐘,所有妓女都跑來跑去要找掩護,席奇的槍手全掏出槍指著哈維。喬看著哈維,布爾的雙眼裡頭逐漸明白——就算他能讓提姆鬆手,提姆手下那四把輪轉手槍和一把自動手槍里的子彈也全都會射到他身上。他跪下來,隨著一聲響屁拉了一褲子。他俯趴在那裡,喘著氣,同時提姆一隻膝蓋抵住他兩邊肩胛骨之間,一手繞緊多餘的電線。他纏繞著一邊往後更用力拉,哈維兩腳用力蹬著,兩隻鞋都踢飛了。

提姆彈了下手指,一個手下把槍遞給他,提姆接過來抵著哈維的耳朵。一個妓女說,「啊,上帝啊,」正當提姆要扣下扳機時,哈維的雙眼絕望而困惑地往後一翻,在仿製的東方地毯上吐出最後一口氣。提姆往後坐在哈維的脊椎上,把槍遞還給手下,低頭看著哈維的側臉。

之前喬從沒親眼看過人死掉。不到兩分鐘前,哈維還給了那個端馬丁尼過來的女侍很多小費,要她幫忙查紅襪隊比賽的比數。然後看了一下懷錶,放回背心,喝了口馬丁尼。那是不到兩分鐘前的事,而現在他就媽的走了?走去哪裡?沒人知道。提姆站起來,順了一下雪白的頭髮,模糊地指了賭場經理一下。「招待每個人喝一杯。哈維請客。」

兩個人緊張地笑了,其他大部分人都只是一臉病容。

過去四年來,那不是提姆唯一殺的人,也不是唯一下令殺的人,卻是喬唯一目睹的。

而現在提姆自己也走了。不會回來了。就好像他不曾來過。

「你看過殺人嗎?」喬問艾瑪。

她鎮定地回頭看了他一下,抽著煙,咬著指甲。「看過。」

「你想那些被殺的人,去了哪裡了?」

「殯儀館啊。」

他凝視著她,直到她露出微笑,捲髮垂在眼前。

「我想他們沒去哪裡。」她說。

「我也開始這麼想了,」喬說。他坐直起來狠狠吻她,她也狠狠回吻,腳踝在他背部交叉。她一手撫過他的頭髮,他盯著她的臉,覺得要是自己停止看她,就會錯過她臉上很重要的、讓他永生難忘的表情。

「如果沒有死後呢?如果這個」——她緊緊壓著他——「是我們唯一擁有的呢?」

「我喜歡這個,」他說。

她笑了。「我也喜歡這個。」

「是跟誰都好,還是喜歡跟我?」

她擰熄香煙,雙手捧著他的臉吻他。然後前後搖晃。「喜歡跟你。」

但他不是唯一跟她做這個的,不是嗎?

另外還有亞伯。還有亞伯。

兩天後,在賭場後頭的撞球室,喬正在獨自打撞球,亞伯,懷特走進來,一副所向無敵的氣勢。跟在身邊的是他的頭號槍手布蘭登·盧米斯,盧米斯直直看著喬,那眼神就像當初在賭場地板看著他一樣。

喬覺得心臟像是有把刀當場插進來,停住了。

亞伯·懷特說,「你一定是喬了。」

喬逼著自己去握亞伯伸出來的手。「沒錯,喬·考夫林。幸會。」

「很高興終於把名字和臉湊上了,喬。」亞伯·懷特用力上下搖晃著手,像是壓著抽水泵浦要滅火似的。

「是的,先生。」

「這位是我的朋友,」亞伯說。「布蘭登·盧米斯。」

喬也握了盧米斯的手,覺得自己那隻手彷彿被兩輛汽車前後夾住似的。盧米斯昂起頭,小小的褐色眼珠打量著喬的臉。喬抽回手,努力忍著緊握起來的衝動。同時盧米斯用一條絲手帕擦擦自己的手,一臉木然。他的雙眼離開喬,看了房裡一圈,好像對這個房間有一些規畫。據說他使槍很厲害,用刀也很厲害,但他手下大部分的冤魂,都是被空手揍死的。

亞伯說,「我以前見過你,對吧?」

喬看著他的臉,想尋找愉快的跡象。「應該沒有吧。」

「不,我見過。布蘭登,你見過這傢伙吧?」

布蘭登·盧米斯拿起九號球審視著。「沒有。」

喬覺得鬆了好大一口氣,差點害他失禁尿出來。

「鞋帶酒吧。」亞伯彈了一下手指。「你有時候會過去那兒,對吧?」

「沒錯。」喬說。

「那就對了。」亞伯拍拍喬的肩膀。「現在這地方歸我的了。你知道這表示什麼嗎?」

「不知道。」

「表示你得打包,搬離你現在住的房間。」他舉起食指。「但我不希望你覺得我把你趕到街上去。」

「好吧。」

「只不過這個地方很不錯。我們有很多經營的想法。」

「那當然。」

亞伯一手放在喬手肘上方的手臂。他的結婚戒指在燈光下發亮。是銀的。上頭鐫刻著凱爾特蛇紋樣,還嵌了兩顆小鑽石。

「你去想想你要做什麼事情賺錢,好嗎?想一想就是了。花點時間。不過搞清楚一點——你不能獨立做自己的,在這個城裡不行,再也不行了。」

喬的目光離開那個婚戒和握住他手臂的那隻手,望著亞伯,懷特友善的雙眼。「我並不想獨立做自己的,先生。以前我做什麼,不論賺多賺少,都有付抽成給提姆,席奇先生。」

亞伯·懷特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在如今屬於他的地方,聽到有人提起提姆,席奇的名字。他拍拍喬的手臂。「我知道你付了。另外也知道你做得很不錯。頂尖的。但是我們不跟外人做生意。獨立的個體戶?那就是外人。我們要建立一個偉大的團隊,喬。我跟你保證,會是一個驚人的團隊。」他從提姆的醒酒瓶里倒了一杯酒給自己,沒表示要給其他任何人。他拿著酒杯到撞球檯,坐在球台邊緣的護台上,看著喬。「有件事我就說白了吧,你太聰明了,不該做現在的這些事情,跟兩個笨義大利佬賺點零碎小錢——沒錯,他們跟你是好朋友,我相信。可是他們很蠢,又是義大利佬,三十歲之前就會死掉了。你呢?你可以照現在的做法繼續發展下去。不會坐牢,但是不會有朋友。你會有房子,但是不會有家。」他滑下撞球檯。「如果你不想有家,沒問題,我保證。但你不能在波士頓的範圍內進行。你想去南海岸開拓,請便。想試試北海岸,也沒問題,只要那邊的義大利佬肯讓你在那兒混。但是在波士頓市?」他指著地上。「現在是我的地盤了,喬。沒有抽成,只有員工,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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