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 2 她心中的空缺

喬住在西端區一棟旅舍的頂樓,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鬧的史卡利廣場。旅舍的擁有者和經營者是提姆·席奇幫,這個黑幫在波士頓存在已久,但聯邦禁酒令①開始的這六年,才更加發達起來。

①一九二〇年初,美國憲法第十八條修正案生效,從此實施禁酒令。直到一九三三年末,憲法第二十一條修正案廢止了前述的第十八條,禁酒令才告解除。

佔據一樓的通常是剛下船的愛爾蘭人,帶著一口濃重的愛爾蘭腔和軟趴趴的身子。喬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碼頭接他們,帶到席奇設立的慈善食堂,給他們褐色的全麥麵包、白色的什錦海鮮濃湯、灰色的馬鈴薯。然後帶他們回旅舍,三個人一間,睡在乾淨而結實的床墊上,同時把他們的臟衣服交給地下室那些年紀較大的妓女洗。過了一星期左右,等他們恢複了一些力氣,頭髮上沒有虱子卵,一嘴爛牙的惡臭也消失,就讓他們簽好選民登記卡,發誓絕對支持席奇下次推出的候選人。然後他們會離開,身上帶著其他老同鄉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透過老同鄉而立刻找到工作。

旅舍的二樓是賭場,有專屬的出入口。三樓則是妓院。喬住在四樓走廊盡頭的房間。這層樓有一間很不錯的浴室,僅有兩個跟他共用的人,就是任何當時身在城裡最凱的豪賭客,以及提姆·席奇旗下最紅牌的妓女潘妮·裴倫波。潘妮二十五歲,但看起來只有十七歲,頭髮的色澤就像陽光照進瓶中蜂蜜般。曾經有個男人為了潘妮跳樓,還有一個跳海,另外有一個倒沒自殺,而是殺了另外一個男人。喬還算喜歡她,她很和善,看起來又賞心悅目。如果她的臉蛋看起來像十七歲,那喬敢說她的腦子就像十歲。據喬所能判斷的,她腦子裡裝的只有三首歌,還有一些關於成為裁縫師的模糊願望。

有些早上,看誰先下樓到賭場去,就會幫另一個帶杯咖啡上來。今天早上,是她帶上來的,兩個人坐在他房裡窗邊,往外看著史卡利廣場上商家的條紋雨篷和廣告看板,同時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車呼嚕嚕沿著翠芒巷前行。潘妮告訴他,昨天一個算命師跟她保證,她命中注定不是死得早,就是會變成堪薩斯城「神的教會」的信徒。喬問她是不是擔心自己死掉,她說那當然,但搬去堪薩斯城還要更恐怖好幾倍。

她離開時,喬聽到她在走廊跟人講話,然後提姆·席奇在他門口出現。提姆穿了一件黑色的條紋背心,沒扣扣子,配上同料子的長褲,白襯衫衣領的扣子解開,沒打領帶。提姆身材修長,一頭漂亮的白髮,還有死囚牧師那種憂鬱而無助的眼神。

「席奇先生,早。」

「早,喬。」他用一個老式玻璃杯喝咖啡,映著剛升到窗檯之上的晨光。「匹茲菲德那家銀行?」

「是的?」喬說。

「你想見的那個人每星期四都會來這裡,不過大部分晚上都會待在奧本小店。他會坐在吧台,洪堡帽放在他的飲料右邊。他會告訴你那棟建築的格局,還有離開的路線。」

「謝謝,席奇先生。」

席奇稍微舉起杯子以示回應。「還有另一件事——還記得上星期我們討論過的那個賭場荷官嗎?」

「卡爾,」喬說,「我記得。」

「他又犯了。」

卡爾·勞布納是他們的一個二十一點賭桌荷官,他以前工作的地方習慣動手腳,而現在他們無法說服他在這邊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種看起來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賭客。所以如果一個義大利佬或希臘佬在他的賭桌坐下來,那就完了。卡爾一整晚會神奇地掀出一張又一張十點和一點的底牌,除非等到那些膚色比較黑的客人離桌。

「一等他進來,」席奇說。「就把他開除掉。」

「是,先生。」

「我們這裡不玩那種狗屎。同意吧?」

「那當然,席奇先生。那當然。」

「另外把那台吃角子老虎修一下,行嗎?那輪子太鬆了。我們的賭場不作弊,但也他媽的不是慈善機構,對不對,喬?」

喬趕緊寫下來提醒自己。「是的,您說得對,先生。」

提姆·席奇的賭場是波士頓少數幾家乾淨的,因而成為全城最受歡迎的賭場之一,尤其是高金額的賭局。提姆教導過喬,作弊的賭局或許可以拐到一些笨蛋,但頂多兩次、三次,他們就會學聰明而不再賭下去。提姆不想拐人兩、三次而已,他想要一輩子賺他們的錢。他告訴喬,讓他們繼續賭下去,繼續喝下去,他們就會把鈔票送上門來,還謝謝你減輕他們的負擔。

「我們服務的那些人呢,」提姆不只一次這麼告訴他,「他們是拜訪夜晚,但我們就住在夜晚里。他們來租用我們的地方。這表示他們一來我們的地盤玩,我們從每一寸土地都能賺到利潤。」

提姆·席奇是喬所見過比較聰明的人之一。禁酒時期之初,波士頓黑幫的種族界線分明——義大利人只跟義大利人來往,猶太人只跟猶太人來往,愛爾蘭人只跟愛爾蘭人來往——但席奇跟每個人都打交道。他趁著其他人都在經營威士忌時,就跟裴司卡托瑞幫的負責人姜卡羅·卡拉布瑞塞(幫主裴司卡托瑞老頭正在坐牢)結盟,兩個人一起經營加勒比海地區的蘭姆酒。等到底特律和紐約的黑幫運用他們的影響力,把威士忌這一行里的其他人全都變成分包商,席奇和裴司卡托瑞這兩個黑幫已經壟斷了蔗糖和糖蜜市場。大部分產品來自古巴,經過佛羅里達海峽,運到美國才蒸餾為蘭姆酒,然後夜裡沿著東海岸往北運送,最後把總成本加上八成的價格賣出。

最近提姆才又去過佛羅里達州坦帕市,一回來就立刻跟喬討論那趟去南波士頓傢具倉庫的變調差事。他稱讚喬很聰明,沒去碰帳房(提姆說,「當場避免掉一場幫派大戰,」),還跟喬說,等他搞清當初報信的人為什麼會給這麼危險的消息,就會有人被弔死在關稅大樓的尖頂上。

喬想相信他,因為如果不相信他的話,就表示提姆派他們去搶那個倉庫,是因為他想要挑起一場跟亞伯·懷特的幫派大戰。對提姆來說,為了永久壟斷蘭姆酒市場,犧牲幾個從小男孩時期就調教出來的手下,他是做得出來的。事實上,提姆沒有什麼做不出來的。絕對沒有。所以他才能在這一行保持頂尖地位——你必須讓每個人知道,你早就沒有心肝了。

這會兒在喬的房間里,提姆掏出隨身的金屬扁瓶,倒了一點到咖啡里,喝了一口,然後將扁瓶遞給喬,但喬搖搖頭。提姆把扁瓶塞回口袋裡。「你最近都跑哪兒去了?」

「都在這兒啊。」

席奇盯著他。「你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了?」

喬考慮要撒謊,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啊,沒錯。」

「是個好姑娘吧?」

「她很活潑。她——」喬想不出適當的字眼,「——很特別。」

席奇本來走到門口,又轉回來。「你碰上吸血鬼了,啊?」他比劃著一根針刺進手臂的動作。「我看得出來。」他走過來,一隻手抓住喬的頸背。「在我們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機會不多。她會做菜嗎?」

「會啊。」其實喬根本不知道。

「這點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點是願意做。」席奇放開手,又朝門口走去。「去跟那傢伙談談匹茲菲德的事情吧。」

「我會的,先生。」

「很好,」提姆說完便下樓,到賭場出納後頭的個人辦公室去。

卡爾·勞布納又多做了兩個晚上,喬才想起來把他開除掉。最近喬忘了幾件事,包括兩次跟海密·綴戈約了要去偷卡許曼皮草店的貨,結果都失約了。但他倒是記得修好賭場里的吃角子老虎,把輪子轉緊些,可是等到勞布納那天晚上來值班時,喬又出去找艾瑪·顧爾德了。

自從在查爾斯屯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來,他和艾瑪大部分晚上都見面。只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裡她則是跟亞伯在一起。到目前為止,喬都還只是設法把這當成一種討厭的狀況而已,但很快地,他就變得難以忍受了。

沒跟艾瑪在一起時,喬唯一想的就是見面時要做什麼。等他們真的碰面了,兩手不碰對方就愈來愈困難。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們就在裡面做愛。如果她爸媽和其他手足不在家,他們就回她家裡做愛。喬會跟她在他車上做,或者帶著她從旅舍後面樓梯偷渡上樓,去他房間做。他們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著神秘河的一片枯樹下。也曾在寒冷的十一月來到多徹斯特的海邊,在俯視著圓柏丘灣的沙灘上做。站著,坐著,躺下——都無所謂。室內,室外——都一樣。如果他們有奢侈的一小時在一起,就盡量試各種他們夢想出來的新花招和新姿勢。但如果只有幾分鐘,那麼也就湊合了。

他們倒是很少談話,頂多只談對彼此似乎永無止盡的迷戀。

在艾瑪灰白的眼珠和蒼白的皮膚後面,有個什麼蜷縮著禁錮在牢籠里。不是那種被關在裡面的禁錮,而是不準任何人進來的禁錮。當他進入她,而且兩人盡量持續到做不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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