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事情是從一台收錄機說起。

我在地區中師畢業後,回到我們縣城的一所小學教書,除過教過,還捎帶著保管學校唯一的一台收錄機。

放寒假時,學校為了安全的原因,讓我把寶貝帶回家去保管。我非常樂意接受這個任務。我是個單身漢,家又在農村,有這台收錄機作伴,一個假期就不會再感到寂寞了。

不用說,山區農村現在也是相當富裕了,但收錄機這樣較為高檔的商品還不多見,不是說沒人能買得起。對於大多數農民來說,這東西價錢昂貴,卻沒有什麼實用價值。花那麼多錢買這麼個「戲匣子」還不如買幾頭肥豬。

可是我把這台收錄機帶回家後,村裡人又感到特別新奇:

因為據說這傢伙不光能唱歌,還能把聲音也「收」進去呢。於是,一到晚上,少不了有許多人涌到我們家來圍著它熱鬧一番。他們百厭的節目是韓起祥說書。其中最熱心的聽眾就是我父親。父親雖然年近六十,一個字也就識,但對什麼稀罕事總是極其關心。有時甚至關心到了國外,比如經常問向我打聽阿爾巴尼亞的情況。對於這台收錄機,他當然應該驚嘆不已。儘管有線廣播聽了好多年,只是有一點他直到現在還是理解不了:為什麼這個小匣匣,裡面就能「藏」下那麼多人。

轉眼到了大年三十。這是農村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節日。除夕之夜,歡樂的氣氛籠罩著我們的村莊。家家窗前點上了燈籠,院子里地上鋪上炸得粉咐的紅紅綠綠的炮皮。在那些貼著窗花和對聯的土窯洞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八碗」。說是八碗,實際上主要是把各種形狀和式樣的肥肉塊子裝在八個碗中。農村人雖然富了,但吃肉還沒有到城裡人剔肥揀瘦的程度。他們的腸胃仍需要油水。好,那就盡情地吃吧。揀肥的吃,放開肚量吃吧,而今這樣好的年頭,又是自己喂的豬,不吃做什麼!

父親吃了一老碗肥肉(足有一斤半),用襖袖子抹了抹嘴,然後就心滿意足地拿起旱煙鍋,盤腿坐在黑羊毛氈上,自個兒笑眯眯地抽起了煙。此刻,外面已經是一片爆竹連天了。全家人先後放下了碗筷。弟妹們迫不及地跑到鄰家找小夥伴們放炮去了,母親顛著小腳到隔壁窯洞準備明早上的餃子餡。一剎時,屋子裡剩下了我和父親。一片歡樂而愉快的寧靜。

父親舒服地吐納著煙霧,對我說:「把你那個唱哥匣匣拿出來,咱今晚上好好聽一聽。」他安逸地仰靠在鋪蓋卷上,一副養尊處優的架式。他的享樂的神態使我高興。是的,這幾年家裡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他此刻應該這樣度過這個令人的高興的夜晚。

我趕忙取出收錄機,放他老人家愛聽的韓起祥說書。父親半閉著眼睛,一邊聽,一邊用手悠閑地捋著下巴上的一撮黃山羊鬍子。韓起祥的一口陝北土話,在他聽來大概就是百靈鳥在叫喚。每當聽到絕妙之處,就忍不住張開沒門牙的嘴嘻嘻地笑個不停,活像一個老太太。我於是下意識地提了一眼牆壁上奶奶的照片。此刻他真像我已經去世的奶奶。奶奶的相片下,是父親的合影。從相片上看,那時父母並不怎顯老,可現在也已經像奶奶那般老了。我想,也許過不了幾年,那張合影也會成為遺照。這個聯想太不吉利。在我心裡祝願二老身體健康,萬壽無疆。我記得,奶奶的相片是父親在她老人家生前張羅著照的,父母親的相片是我在前幾年羅著為他們照的。自從照想流行以來,鄉下人最看重的一件事,就是給年邁的雙親照張相片,然後放大,掛在牆上,以做永久的紀念。在鄉下,不論走到哪家,都能在牆壁上看見幾位老人的相片。他們穿戴整齊。兩隻粗糙的的勞動者的手,規規矩矩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溫厚地注視著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家和仍在這個家生活著的他們的兒女子孫……

這時候,韓起祥的書正說到了熱鬧外,急爭的嗓音和繁密的三弦呱噠板聲響成一片,好像一把鏟子正在燒紅的鐵鍋里飛快地攪動著爆炒的豆子。我父親的情緒也高漲到了極點,他竟然也用露氣的陝北土話,跟著老韓嚷嚷起來,手舞足蹈,又說又唱。他已經把這段書聽了許多遍,幾乎可以背誦如流。

我被父親逗得哈哈大笑,並且覺得眼眶裡熱辣辣的。父親,你盡情地高興吧。你應該高興。你和像你一樣年老的庄稼人,能逢迎上而今這樣的好世事,真是太幸運了。

看著父親得意忘形地又說又唱,我突然冒出了一個新鮮的念頭:我為什麼不用這台收錄機錄下父親的一段聲音呢?這樣在他故世以後,我們這些後輩人就不僅能從相片上看見他的容貌,而且也能在收錄機里聽見他的聲音哩。是的,這現代化的設備能夠留下偉人的聲音,庄稼人的聲音也是可以留下的。

等韓起來的一說完,我就對父親說:「爸,乾脆讓我把你的聲音也錄下來。」

「我的聲音?」

「嗯。」

「能錄下來呢?」

「能。」

我換了一盒空磁帶,按了一下鍵鈕,對他說:「不信你試試。你現在先隨便說一句什麼話。

他突然驚慌起來,連連擺著手,說:「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我很快卡住機關,然後放給人聽。錄音機里傳出了他的聲音:「我不會說!我不會說!」

父親吃驚地叫起來:「這不是我的聲音嗎?」

「就是你的聲音。就這樣。你隨便說什麼都行。讓我把我的聲音錄下來,以後就是你不在人世了,我們這些後人還常能聽見你總說話哩!」

「擱的年代長了,聲音怕要跑光了……」

「跑不了!這盒磁帶不好了,還能錄在另外的磁帶上。」

父親顯然對這事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他躍躍欲試,但又有點不好意思,格外緊張地把腰板往直挺了挺,像要進行什麼隆重儀式似的,兩隻手把頭上的氈帽扶端正,莊嚴地咳嗽了一聲。他突然像小孩子一樣紅著臉問我:「我說什麼哩?」

我忍不住笑了,對他說:「你隨便說什麼都行。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哈呀,這怎說哩……好,叫我想一想,噢,對了,要說最高興的一天,那當然是我和你媽成親的那……你看我!說些甚!噢。對了,我記起了咱往下說……

那天,也正像今天一樣,過年哩……我這樣說你看行不行!行!好,那我就再給咱往下說……

提起那年頭,真叫人沒法說。冬天的時候,公社把各大隊抽來的民工都集中到寺佛村,像兵一樣分成班、排、連,白天大幹,晚上夜戰,連軸轉到了年底,還不放假,到過年一前一天,公社書記來宣布說,要過革命化春節,過年不放假了。大家一聽都炸了。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個凈光。嘿嘿,我起先還不敢跑,後來見眾人都跑開了,我也就跑回來了。

不知你還記得不?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時,你們母子幾個圍一塊爛破子,坐在炕為哭鼻子哩。看了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哭什麼哩?哭忄西惶哩。那年頭,全村人在一個鍋里攪稠稀,大家都窮得叮噹響,過年要甚沒甚。咱家裡就更不能提了。旁人家歪好都還割了幾斤肉,咱們家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你大概記得私人不準養豬,集體養的豬又不能殺,要交給公家。那時候嘛,隊里能有多少糧餵豬?養幾頭豬,賣給家,公家再給發點肉票,到一家頭上,也就那麼幾斤。咱家的幾斤肉票早上讓你舅舅拿去給兒子辦喜事去了。唉,再說,就是有肉票,你們母子手裡也沒一分錢呀!

當時,我折轉身就往縣城跑。我沒敢在你們面前哭,可在路上我哭了好向回,為什麼哭哩?還是心疼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嘛!這就要過年呀,連點肉都吃不上。我恨我。一個男人,就這麼無能啊!我當時想,我今天出去就是搶也要回幾斤肉來。

進了縣城,已經到了中午。我趕忙跑到了內食門市部。一看,門關得死死的。唉,今天過年,人家早下班了。

這下可沒指望了。我長嘆了一口氣,抱住頭蹲在了門市部面前的石檯子上,真想放開聲哭一聲。

蹲了半天,心想,哭頂個屁。乾脆,讓我們後門上看有沒有人。

我來到後門上,門也關著,不過聽見裡面有人咳嗽。我站著,不敢搗門,為甚?怕,怕什麼?當時也說不清。過了一會,我突然冒出了個好主意,哼,別看你老子是個笨老百姓,到緊火時,腦瓜子還聰敏著哩。我想,如果我說我是縣委書心的親戚,他們市的人還敢不賣給我肉嗎?那時候咱縣上的書記叫什麼名字來?馮國斌?對,就叫個馮國斌。可當時我不知道他的大號,只知道馮書記姓馮。好,我而今就是馮書記的親戚了。

就這樣,我硬著頭皮敲開了肉食門市部的後門。門先是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顆胖頭。還沒等胖頭開口,我就忙開口說,說是縣上馮書記的親戚。胖頭問什麼事?我對他說,馮書記讓你們割幾斤肉。

哈,不用說,胖頭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馮書記的親戚。他打量了我半天。後來大概又有點相信了。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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