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郭沫若:《爐中煤》

楊啟迪愛著蘇瑩。不過,他現在還只是在心中暗暗愛著。別看他的二十大幾,粗手大腳的,副男子漢氣概,卻是一個很靦腆的人。他熱烈地愛她,但又沒勇氣公開自己心中的秘密。和一般初戀的年輕人一樣,他近日來特彆強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見她,更多地和她說話。可一旦見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驢蹄子踢了一般,連對她說話的聲音自己都聽不清楚——而他過去雖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但決不至於笨得連一般的話也說不成!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趕忙離開她。生怕他的笨拙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當然,如果她猜疑他愛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時也瞎猜著想:她最近是不是覺察到了他內心的這些秘密呢?她可是個機靈人!他感動她後來看他的時候,雙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種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呢?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又想,這也許是他自己的一種錯覺!因為他覺得,他看他的時候和過去一樣是同志式的坦誠,並不見得就有其它什麼「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罷了!

他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愛情的衝動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鐘之內就拒絕了他!這樣也好,他的靈魂也許會安靜下來,和以往一樣,正常吃飯,正常睡覺,正常生活——而這也是一種幸福。

他的這種痴情,蘇瑩是否覺察,他不得而知,但顯然被祖長江風看出來了。楊啟迪從他的那種怪模樣的微笑中看出了這一點。其實,江風決非現在,而是很早就這樣看他和蘇瑩的關係了……儘管他沒有語言表達出來。在他還沒有對蘇瑩產生這種感情的時候,他根本不把江風的這種微笑當一回事。就是現在,江祖長的這種態度,也只能使他和蘇瑩更親密一些。幾年中,省文衛系統下到黃土高原這個偏遠山村的知識青年小組,有當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薦上大學的,現在只留下了他們四個人。組長江風沒走,是因為他是地區知青「先進典型」,最近又「納」了「新」,政治上實在是灸手可熱,所以一再發誓在農村「紮根一輩子」,還動不動引申說:「毛主席當年就是在農村把革命鬧成功的。」另外一個男生馬平留著沒走,是因為個人的原因——中學時因偷盜被勞教過,誰家也不敢要。而蘇瑩走不了是因為家庭的原因——父母親是「走資派」。至於他,則是為了別人的原因——幾次都輪上他走了,他又把機會讓給了比他更有難處的同學。此外,他自己對農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學深厚——他從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鄉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兩位老人家選後病歿了,他才來到省城當印刷工人的父母親身邊,因此習慣而且也喜歡農村生活。雖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個他更願意乾的工作,但在農村多呆一年兩年並不就像有些人那樣苦惱。拿馬平的話說,他基本上是個「土包子」。他承認這一點。要不,他這麼大個人了,怎還不敢向一個他所喜歡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愛情呢?留下的他們的四個,經常發生各種各樣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學術上,也有生活上的。蘇瑩在大隊的菜園種菜,他在一隊當飼養員。馬平聲稱「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給四個人做做飯,掙個半勞力工分。至於江風,一年中幾乎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外面開各種各樣的會議。

這天,江風從地區開會回來,吃飯時組三個組員布置:一人寫一篇「歡呼鎮壓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說要貼在公路邊的黑板報上。他說事件已經過了幾個月了,他們知青小組還沒對這件事公開表態呢!他檢查說他的「線路覺悟低」;雖然他個人認識是明確的,但沒發動組裡的人另外三個人做一些工作,現在要「補課」。

「我不寫。」蘇瑩第一個說。

「為什麼?」江風問。「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給自己記這號政治帳吧!」江風很不高興。接著,他轉過頭說:「啟迪,你不是愛寫詩?你就給咱來一首詩!」

蘇瑩瞥了啟迪一眼。其實用不著瞥這一眼,他早就準備好了對答的話。他說:「我還能寫詩?我能寫詩的話,早把詩貼到天安門廣場上了!你瞪什麼呢?人把我鎮壓了!」

「吃飯!」馬平向來對對這種政治上的爭吵不感興趣,鐵勺在鍋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寫!」有些憤慨的江風轉而對馬平說。

「我寫?我寫。你拿張報紙來,我給你抄幾段子。」馬平漫不經心地回答。四個人誰也不說什麼了,各吃各的飯。他們就是這樣,說吵就吵,說停就停。因為爭吵的雙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誰也不會說服誰的。

二午飯後,江風硬把馬平拉上到學校寫「專欄文章」去了。

小院很靜。楊啟迪獨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樹下轉圈圈。陽光灼熱極了。一川道的白楊樹上,知了爭先恐後地聒噪著,弄得他心裡十分煩亂。其實,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煩亂。

他轉了一圈圈,站下朝邊上那間屋子看了一眼,然後便走了過去。他走著,腳步遲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著什麼危險的東西。

他終於站在蘇瑩的門前了。右手舉起來,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鐘,才落在門板上。他立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敲門聲還大。

沒人應聲。可是,門卻開了。

奇怪!屋裡空無一人。他吃了一驚。門是他推開的嗎?他記得他沒有推門,那麼門是誰是開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裡依次看過去:桌子、板凳、床鋪、爐灶……就是沒人!啊,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見她進了屋再沒出來……

由於沒看見她,他的心跳恢複了正常的頻率。可是,猛然間又狂跳起來——因為這時候,在扇門找開的門後邊,突然探出了那張他所渴望看見的親切的美麗的臉龐。這臉龐溫漉漉地沾著一些水珠,微笑著,有點調皮地對著他,眼眼似乎在說:你這傻瓜!如果沒人!門會自己開嗎?

她的突然出現,如同一道強光,刺得他眼花繚亂。他恍惚得根本沒看清她的臉,只朦朧地看見一些晶瑩的水珠在眼前滾動,腦子裡意識到她大概是在門後邊洗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屋子裡去的,只感動走的姿勢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點瘸。

「你坐。」她一邊背對著他搭毛巾,一邊說。

「嗯。」「喝水不?」她轉過身看著他問。

「嗯。」「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雖然沒看她的臉,但感覺到她一直在笑。他更慌了,兩隻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蓋上亂地搓著;不斷地挪動身子,不知怎樣坐才恰當。

一隻冒氣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簡直像他臉熱烘烘的。接著,全身也開始熱烘烘的了,甚至兩隻腳片子都燙得發脹。

他趕忙站起來。站起來又不知該做什麼。他來是想和她說話的——也就是來談戀愛的!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說,說什麼。呀!首先第一句話就不知說什麼嘛!

他感動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說什麼,所以也不開口,抿嘴笑著,隨手從床邊拉起一團毛線纏起來。

他站在那裡,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窘迫中,他趕忙去看牆上的世界地圖。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亞洲看到非洲,又從非洲看到歐洲,再從歐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鐘過去了,七個洲一百個多國家都看完了,可是頭一句要說還沒有想出來!他於是從亞洲的國家的看起來:中國,絢甸,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

當他從陸地上看到海洋里的印度尼西亞的時候,終於想起了一句開頭的話。他嘴唇顫了幾個,說:

「小蘇,這印度尼西亞的島嶼就是多!怪不得,稱千島之國哩!」「什麼?」對方顯然沒聽清楚。

「千島之……國嘛!」「哎呀,什麼前倒置後倒置的,我聽不清楚你說些什麼!」

的確,他也知道好沒聽清楚。因為他沒說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頭在嘴裡胡攪了些什麼!

他轉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筆在一張白紙上寫這幾個字。她放線團過來站在他身邊,看他寫,他立刻慌了,筆在手裡蠻抖,寫完四個字後,在紙上滴下一溜墨水點子,倒真像是圖文並茂的「千島之國」了!

她看他寫完後,笑得前俯後仰。她從他手裡拿過蘸水筆,在那個「島」的字的下面划了幾下。

他趕忙低頭去看她劃什麼。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原來,他在慌亂中竟然把「島」字寫成了「鳥」字!

一股熱血轟地衝上腦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讓失去平衡的身體不要傾斜下去,嘴裡莫名其妙地說:

「咱們的豬還沒喂哩!」

在她對這句話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又趕忙補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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