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晨從中午開始(4)-創作《平凡的世界隨筆》

沒有想到,因為身體的原因卻不得不停止前進。本來,我對自己的身體一直是很自信的,好像身體並不存在。現在,它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我抬不起頭來。

心越急,病越重。心想這的確是命運。人是強大的,也是脆弱的。說行,什麼都行;說不行,立刻就不行了。人是無法抗拒命運裁決的——也可以解釋為無法抗拒自然規律的制約。但是,多麼不甘心!我甚至已經望見了我要到達的那個目的地。

出於使命感,也出於本能,在內心升騰起一種與之抗爭的渴望。一年中,我曾有過多少危機,從未想到要束手就擒,為什麼現在坐在這把破椅子里毫無反抗就準備繳械投降?

不能迷信大城市的醫院。據說故鄉榆林地區的中醫有名,為什麼不去那裡?這裡三伏天熱就能把人熱死,到陝北最起碼要涼爽一些。到那裡病治好了,萬幸;治不好,也可就地埋在故鄉的黃土裡——這是最好的歸宿。帶著絕望的心情離開西安,向故鄉沙漠里的榆林城走去。

幾年來,第一次赤手空拳旅行。那些材料、資料、稿件、書籍和各種寫作用具都從身上卸掉了。

但是,心理上的負擔卻無比沉重。

故鄉,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每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親。你的一切都讓人感到親切和踏實,內心不由泛起一縷希望的光芒。踏上故鄉的土地,就不會感到走投無路。故鄉,多麼好,對一個人來說,沒有故鄉是不可思議的;即是流浪的吉普賽人,也總是把他們的營地視為故鄉。在這個創造了你生命的地方,會包容你的一切不幸與苦難。就是生命消失,能和故鄉的土地溶為一體,也是人最後一個夙願。

黃沙包圍的榆林城令人溫暖地接納了奄奄一息的我。無數關懷的鄉音圍攏過來,無數據熱心腸的人在為我的病而四處奔跑。當時的地委書記霍世仁和行署專員李煥政親自出面為我作了周到安排。我立刻被帶到著名老中醫張鵬舉先生面前。

張老當時已七十高齡,是省政協委員,在本省中醫界很有名氣。老人開始細心地詢問我的感覺和先前的治療情況,然後號脈,觀舌。他笑了笑,指著對面的鏡子說:「你去看看你的舌頭。」

我面對鏡子張開嘴巴,不由大驚失色,我看見自己的舌頭像焦炭一般成了黑的。「這是亞熱所致。」張老說,「先解決這問題,然後再調理整個身體。你身體體質很好,不宜大補,再說,天又這麼熱,不能迷信補藥。俗話說,人蔘吃死人無罪,黃連治好病無功。」

學問精深,佩服至極。又一次體公,任何行業都有水平紅以上的大師。眼前這位老人歷經一生磨練,在他的行道無疑已達到了郵神入化的境界。

我從張老的神態上判斷他有能力診治我的病。於是,希望大增。張老很自信地開了藥方子。我拿過來一看,又是一驚。藥方上只有兩味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點五克,總共才兩毛幾分錢藥費。但是,光這個不同凡響的藥方就使我相信終於找到了高手。果然,第一副葯下肚,帶綠的黑痰就一堆又一堆吐出來了。我興奮利潤知如何是好,甚至非常粗俗不堪地將一口痰吐在馬路邊一根水泥電杆上,三天以後還專門去視察了那堆臟物,後來,我竟然把這個如此不雅觀看細節用在了小說中原西縣倒霉的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身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

第一個疸解決後,張老開始調理我的整個身體,我像牲口吃草料一般吞咽了他的一百多副湯藥和一百多副丸藥,身體開始漸漸有所復元。《平凡的世界》完稿前後,我突然聽說張鵬舉先生世了。我在工作室里停下筆久久為他默哀。我要用我的不懈的工作來感謝他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我。

現在,我再次祝願他在天之靈安息。身體稍有復元的時候,我的心潮又開始澎湃起來。

問題極自然地出現在面前:是繼續休息還是接著再寫?

按我當時的情況,起碼還應該休息一年,所有的人都勸我養好身體再說,我知道,朋友們和親人們都出於真誠地關懷我。才這樣勸我的。但是,我難以接受這麼漫長的平靜生活。

我的整個用血汗構造的建築在等待最後的「封頂」。

我已經做了三分之二的工作,現在只留三分之一了。而這三分之一意味著整個工作的完全一體。我付出如此的代價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能完成這個作品嗎?

我也知道,我目前的身體狀況仍然很差,它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第三部無疑是全書的高潮,並且所有的一切都是結局性的;它要求作者必須以最飽滿最激昂的精神狀態完全投入,而我現在稍一激動,氣就又吸不進去了。

是否應該聽從勸阻,休息一年再說?

不行。這種情緒上的大割裂對長卷作品來說,可能是致命的。

那麼,還是應該接著拚命?

自我分裂。這種情況時常會出現,不過眼下更為突出罷了。堅持要乾的我開始說服猶豫不決的我——不是說服,實際上是「教導」。在這種獨立性很強的工作中,你會遇以許多軟弱動搖甚至企圖「背叛」自己的時刻。沒有人給你做「思想工作」,你干與不幹干好乾壞都與別人毫不相干。這時候,就得需要分裂出另一個「我」來教導這一個「我」。

我當時是這樣「教導」我的:你應該看到,這也許真正才是命運的安裝,讓你有機會完成這部書。一來,你想你已經完蛋了。但是,你現在終於又緩過來了一口氣。如果不抓住命運所賜予的這個機遇,你可能真的要重蹈柳青的覆轍。這就是真正的悲劇,永遠的悲劇。是的,身體確實不好;但只要能工作,就先不應顧及這一點。說穿了,這是在死亡與完成這部作品之間到底選擇什麼的問題——這才是實質所在。當然,兩全其美最好,也不是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可能性甚至很大。但在當前,只能在這二者之間選擇。

面對那個如此雄辯的「我」,猶豫不決的「我」顯得理屈詞窮。「哈姆雷特現象」開始退出思想的舞台。

兩個分裂的自我漸漸趨向於統一,開始重新面對唯一的問題了,那就是必須接著蓬勃的雄心再一次鼓動起來。

這將是一次帶著腳鐐的奔跑。

但是,只要上蒼賜福於我,讓我能最後衝過終點,那麼永遠倒下不再起來,也可以安然閉目了。

這樣決定之後,心情反而變得異常寧靜。這也許是一種心理上成熟的表現。對此感到滿意。是的,這個舉動其實又是很自然的,儘管這是一次近距離的生命冒險。

險下來便開始考慮有關第三部寫作的種種細節的問題,尤其是對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給予了府真的注意——第一次懷著十分溫柔的心情想到要體貼自己。

44

在榆林地方行政長官的關懷下,我開始在新落成不久的榆林賓館寫第三部的初稿。就當時的身體狀況,沒有這個條件,要順利地完成最後一部初稿是不可能的。這裡每天能洗個熱水澡,吃得也不錯。行署專員李煥親自到廚房去為我安排了伙食,後來結算房費時,他也讓我事辦給了很大的照顧。更重要的是,我在這裡一邊寫作,一邊還可以看病吃藥。

我自己也開始增加了一點室內鍛煉,讓朋友找了一副啞鈴,又買了一副擴胸器,在凌晨睡覺前,先做一套自編的啞鈴操,再拉幾十下擴胸器。這一切很快又成了一項雷打不動的機械性活動——在寫作過程中,極容易建立起來一種日耳曼式的生活。由於前兩部的創作,寫第三部時,已經感到了某種「經驗」,而且到了全書的高潮部分,也到了接近最後目標時刻,因此情緒格外高昂,進入似乎也很順利。

只是一旦過分激動,就會感到呼吸困難。

不時告誡自己:要沉住氣。

每天傍晚抬起頭來,總會如期地看見窗外又紅又大的落日在遠方沙漠中下沉。這是一天中最後的輝煌,給人留下了特別美好的印象。時令已進入初冬,廣闊的雜訊爾多斯高原一片莽莽蒼蒼。殘破的古長城線像一條冬眠的蛇蜿蜒伏卧在無邊的黃沙之中。大自然雄偉壯麗的景象往往會在無形中化作某種胸臆,使人能以更廣闊的視角來審閱自己所構建的藝術天地。在有些時候,環境會給寫作帶來重大影響。

再一次充滿了對沙漠的感激之情。這部書的寫作當初就是在此間的沙漠里下的決心,沒想到最後的部分竟然又是在它博大的胸懷中來完成。晚飯後,有時去城外的榆溪河邊散步。

沿著河邊樹林間的小道慢慢行走,心情平靜而舒坦。四周圍靜悄悄沒有一個人。只有小鳥的啁啾,只有純凈的流水發出朗朗的聲響。想到自己現在仍然能投入心愛的工作,並且已越來越接近最後的目標,眼裡忍不住旋轉起淚水。這是誰也不可能理解的幸福。回想起來,從一開始投入這部書到現在,基本是一往如故地保持著真誠而純凈的心靈,就像在初戀一樣。尤其是經歷身體危機後重新開始工作,根本不再考慮這部書將會給我帶來什麼,只是全心全意全力去完成它。完成!這就是一切。在很大的意義上,這已經不純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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