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早晨從中午開始(3)-創作《平凡的世界隨筆》

極其渴望一種溫暖,渴望一種柔情。整個身體僵硬得如同一塊冰。寫不下去,痛不欲生;寫得順利,欣喜若狂。這兩種時候,都需要一種安慰和體貼。

尤其是每個星期六的傍晚,醫院裡走得空無一人。我常伏在窗前,久久地遙望河對岸林立的家屬樓。看見層層亮著燈火的窗戶,想像每一扇窗戶裡面,人們全家圍坐一起聚餐,充滿了安逸與歡樂。然後,窗帘一道道拉住,燈火一盞盞熄滅,一片黑暗。黑暗中,我兩眼發熱。這就是生活。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就得捨棄人世間的許多美好。

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虛構的男女之間。在這樣的時候,你描描繪他們的悲歡離合,就如同一切都是你自己切身的體驗和感受。你會流著幸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淚水講述他們的故事——不,在你看來,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鳴叫,便忍不住停下筆,陷入到某種遐想之中。這充滿激情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如喚。你會想到朋友和親人從遠方趕來和你相會,以及月台上的那揪心的期盼與久別重逢的驚喜。

有一天半夜,當又一聲火車的鳴叫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從椅子上起來,什麼也沒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門。我在料峭的寒風中走向火車站。

火車站徒有其名。這裡沒有客車,只有運煤車。除過山一樣的煤堆和一輛沒有氣息的火車,四周圍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我悲傷而惆悵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來這裡是接某個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這雖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經錯亂。我對自己說:「我原諒你。」

悄悄地,用指頭抹去眼角的冰涼,然後掉過頭走回自己的工作間——那裡等待我的,仍然是一隻老鼠。終於要出山了。因為元旦即在眼前。在那個新舊交替的日子裡,為了親愛的女兒,我也得趕回去——其實這也是唯一的原因。和這個煤礦、這個工作間告別,既高興又難受。高興的是,我終於要離開這個折磨人的地方。難受的是,這地方曾進行過我最困難最心愛的工作,使我對它無限依戀。這是告別地獄,也是告別天堂。總之,這將是一個永遠難以忘懷的地方。寒冬中,我坐在越野車的前座上離開此地,懷裡抱著第一部已寫成的二十多萬字初稿。透地寰窗,看見外面冰天雪地,一片荒涼。記得進山時,還是滿目青綠,遍地鮮花。一切都毫無覺察中悄然消逝了,多少日子都沒顧得上留意大自然的變異。沒有遣憾,只有感嘆。過去那段時光也許是一生中度過的最為充實的日子。現在應該算作是一個小小的凱旋。

又回到了熟悉的城市。一切能都讓人感動眼花繚亂,到處是匆忙或悠閑的人群。矯健瀟洒的青年人,滿面紅光的中年人,自得其樂的老年人。洪水般的車流,蜂窩似的噪音。最讓人眼讒的是街道兩邊店鋪里堆積的那些吃喝。平是身處城市,對於那些陳年積月的副食品並不會產生興趣,但對一個啃了許多日子冷饅頭的人來說,一切都是美味珍饈。

無論如何,城市是人類進步的偉大標誌。久住於其間,也許讓人心煩,可一旦離開它太久,又很渴望回到它的懷抱。當你從荒原上長時間流浪後重返大城市,在很遠的地方望見它的輪郭,內心就會有許多溫暖升起。最重要的是主,無論是好是壞,這裡有你的家。想著馬上就要看見親愛的女兒,兩腿都有點發軟。

短短几天假期(自己頒布的),興奮得不知該幹什麼。首先到大街上的人群里瞎擠了幾趟。

在街上的人群中無目的地行走,也算一個不常有的愛好。繁華熱鬧的街道,無論物還是人,都會給你提供大量的信息,給你許多啟示和靈感。有時候,一篇文章寫完了,題目不滿意,就到大街上去「尋找」,往往會有意外的收穫。思考問題有時也要改換一下環境。大部分時間需要安靜,有時候在嘈雜聲中更能集中精神,只是應該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絕不能在一群熟人之中,因為一旦掉入思考的深淵,就往往難以顧及世俗的禮貌。我曾經為此得罪過不少愛面子的紳士。既是在機關,陷入寫作的苦惱時,也常常會路遇同輩、長輩忘了問候一聲,被人評為「驕傲」——上帝作證,這確實是無意間犯下的銷誤。接下來,該彌補一下所欠孩子的感情,於是,在床鋪上地板上變作一匹四肢著地的「馬」呈「狗」,讓子騎關轉圈圈爬;要麼,讓孩子騎在脖項里,扛著她到外面遊逛。孩子要啥就給買啥——這顯然不舍教育之道,但又無法剋制。

春節過後不久,就又進入周而復始的沉重。在以後的幾年裡,我再也沒有能純粹地休息這麼長的時間。第一部初稿終於完成了。就自己來說,這可是一個歷史性的成就。望著桌上的一大摞稿紙,內心很是激動。雖然就全書的工作量來說,它只是六分之一(每部兩稿),但這迄今為止所進行的最長一次遠征,現在,終於在這個地方結束了一個段落。抄寫和二稿某種意義上是一種「享受」,儘管就每天的勞動量和工作時間來說,比第一遍稿要付出的更多。這主要是一種體力的付出,腦力相對來說壓力要小一些。寫第一稿,前面永遠是一片不可知的空白,寫完今天,還不知道明天要寫什麼。現在,一切都是有依據的,只是要集中精力使之更趨完善。第一稿不講究字寫得好壞,只要自己能辨認就行了,當時只是急迫而匆忙在記錄思想。第二稿在書寫形式上給予嚴格的注意。這是最後一道工序,需要重新遣詞酌句,每一段落,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都要反覆推敲。以便能找到最恰當最出色最具創造性的表現。每一個字落在新的稿紙上,就應該像釘子打在鐵板上。一筆一畫地寫好每一個字,慢慢寫,不慌不忙地寫,一邊寫一邊閃電似地再一次論證這個詞句是否就是唯一應該用的詞句。個別字句如果要勾掉,那麼塗抹的地方就塗抹成統一的幾何圖形,讓自己看起來順眼。一切方面對自己斤斤計較,吹毛求疵。典型的形式主義。但這裡面包含著一種精神要求。一座建築物的成功,不僅在總體上在大的方面應有創造性和想像力,其間的一磚一瓦都應一絲不苟,在任何一個微小的地方都力盡所能,而絕不能自欺欺人。偷過懶的地主,任你怎麼掩飾,相信讀者最終都會識別出來。整個抄寫工作更接近機械性勞動。每天的任務總是那麼多。中午一吃完飯就伏案抄寫。晚飯後繼續進行一直到凌晨。

為了不受干擾,在機關院子借了一間別人擱置不用的房間。房間是老式的,據說有七八十年的歷史,冬天暖氣夏不透風,裡面呈長方形,採光很不好,白天也得開兩個燈。資料、書籍、生活用具都各就其位,固定不變,感覺完全是一個手工作業的工場。這裡在別人看來是亂七八糟,在我眼裡則是「井井有序。」抄寫到手僵硬的時候,停下來燒一杯咖啡。腦子一片空白,兩眼直直地對著牆壁,慢慢喝這杯咖啡,是一天中最愉快的一個瞬間。鄰居一個小男孩不時進來搗亂一番,顧不上和他糾纏,每次拿兩塊方糖來換取幾小時的安寧。

凌晨,從工作間出來,累得彎腰勾背,穿過一片黑暗向家屬樓走去。嘴裡不由自地發出一聲聲疲勞的嘆息。有時候,立在寂靜無聲的院子里,感動十分凄涼。想想過兩個小時天就大亮,到處一片沸騰,人們將開始新的一天,而我卻會拉起窗帘,陷入死一般的沉睡中。

是的,我已經完全脫離了正常人的生活規律,感覺一直處在黑暗之中。我渴望明媚的陽光照耀著我。

體力已經明顯地不支,深夜上樓的時候,手扶著攔桿,要在每一個拐角處歇一歇,才能繼續往上走。當你竭力想逃避各種干擾以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候,無數干擾卻會自動找上門來,讓你不得安寧。

最可怕的是那些沾親帶故的人。他們並不忙,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找你的麻煩。你在這裡虛構別人的故事,他們在遠方的山鄉圪里虛構你的故事。據說我的「官」熬大了,為我設立了好幾道崗,栽絨地毯一直鋪到機關大門口,吃飯對用的是金碗銀勺象牙筷子,專車上刻著「路遙專用」幾個字。這已經是伊麗莎白二世的待遇了。他們誰能相信我披一件棉依渾身酸疼龜縮在一個破房子里,一天有時只湊合著吃一頓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呢?

於是,他們紛紛找上門來,叫你安排工作,問你要錢,讓你給某某人寫信解決某某問題。我越來越失耐心,有時真想對他們歇斯底里發作一通。

親戚,這個詞至今一提起來都讓人不寒而粟。我曾在《平凡的世界》中借孫少平的口評論道:「人和人之間的友受,並不在於是否是親戚。是的,小時候,我們常常把親戚這兩個字看得多很美好和重要。一旦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生活,我們便很快知道,親戚關係常常是庸俗;互相設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難也常常是親戚們造成的;生活同樣會告訴你,親戚往往不如朋友對你真誠。」也許這些情緒極端了一些。記得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在《歐根·奧涅金》中對此也過類似的情緒。我想有人會反對這種看法,但肯定會有人支持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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