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5)

第一次相遇這是一個混亂的的年月。

江青在全國推廣小靳庄經驗,要肚子都填不飽的農民賽詩,賽歌,賽唱樣板戲。這個政治遊戲一時風得全國農村。賽不賽詩,唱不唱樣板戲,學不學小靳庄經驗,拿當時最流行的話說,就是一個「路線問題,」許多縣為了「緊跟形勢」,紛紛派出專人去開津的小靳庄參觀學習。參觀大寨,參觀小靳庄,在當時已成為一種相當時髦的行為。有些窮得一個勞動日只值幾分錢的隊,也要拿出一筆經費讓他們的大隊書記去朝拜這兩個聖地。學習小靳庄的活動一開始,報紙的報道照例要立刻在版面上反映出來,而且無疑應該是這一時期報道的重點。總編輯召開了緊急會議,讓各部立即下去採訪。我們家鄉所在地區屬於革命老區,在這些政治運動中照例列為重點報道地區,我也被臨時抽到了這一報道班子,和一群記者來到我們地區。

到地區革委會政工組解了一些一般情況,這個記者組就分頭下到了各縣。我各另一各記者來到了我們縣。據地區政工組負責人講,我們縣這方面的工作是全地區的「樣板。」

縣政工組得知我們是來採訪這面活動的,當天下午就在縣禮堂舉行了縣級各單位學習小靳庄賽詩會。在這個鬧哄哄的賽詩會上,一群一群的人輪流上台,又唱又叫。有一個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也自告奮勇上台念了他自己胡謅的一首「詩」。縣政工組長竟然和他老婆一塊上台唱樣板戲,他扮李玉和,他老婆扮個李鐵梅,當他老婆叫他「爹」時,台下人笑得幾乎發了瘋。我坐在「貴賓席」上,痛苦得如坐針氈。一切都目不忍睹。實際上,這一切都是專為我產兩個人安排的。尊貴的人啊,已經被糟蹋成這個樣子了!

我的同得卻是個響噹噹的「革命派」。他在這樣的場所里十分活躍。他拿出記者的派頭,舉著帶閃光燈的照相機,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樂乎。我儘管反感所有這一切,但只能把一切煩惱理在心頭。我是個渺小的人物,沒勇氣公然去反抗這類東西;我只是還沒有喪失正常人的感覺罷了。

當天晚上,我在縣副食公司工作的一個同學請我到他家吃飯。他是我中學的同學,人們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他現在已是副食公司革委會的副主任了。

在飯桌上,我的同學首先攻擊了我一番:「你們這些人,真是些厚臉皮的吹鼓手。今天可以罵自己的昨天,明天又可以罵自己的今天,自己經常打自己的嘴巴,可連臉都不紅一下。這就是你們!請你別生氣,你知道我是個直筒子。比如說你來採訪這狗屁小靳庄經驗吧,縣上前幾在就聽說了,命令各單位停工停產搞這玩藝。連我們的門市部都被迫關了門,群眾連醬油醋都買不上。中國人現在都成猴了,什麼丑都得出。幼稚、荒唐、愚蠢、瘋狂!」他憤怒地喊叫說,已經不能自己了。我對他談了我內心的痛苦。他說他理解我;說就是他自己,人家讓關門停止營業也得照辦。是的,人們現在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對於正直人來說,只是不要讓自己的心也黑了。這天晚上,我們談得很多,兩個人幾乎都喝醉了。深夜,他送我去縣招待所。我們兩個互相攙扶著,東倒西歪地走過昏暗的街巷。一路上,由於酒醉勾起了許多傷心事,我們竟然都抽抽嗒嗒哭了起來。我們記起了小時候,我們戴著紅領巾,就在這些熟悉的街巷裡手拉手走過,天地一片陽光燦爛,我們的心靈愉快而純凈。當時我們曾發誓長大後要為祖國的建設事業創造不平凡的業績。現在我們已到年富力強之時,生活卻變得這樣令人失望。我們不得不清醒地走在人生的岐途上,白白地糟蹋掉自己最寶貴的年華!

回到旅社以後,我的同行正伏案疾書,他興奮地對我說:「今天這個賽詩會真讓人感動。我已經寫好一篇報道,你看一看,明天就可以發回到報社去。你們縣政治思想方面的工作的確是先進……」我往床上一躺,對他說:「我不看了,喝了點酒,頭疼,你就按你的寫吧。不過,你可不知道,我們縣這幾年吃國家返銷糧也是全地區第一!」

我的同行停住筆,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他並不驚訝我們縣吃返銷糧是全地區第一,而是驚訝我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由他去想吧,如果他有興趣,回去還可以打個小報告。至於我,現在已經瞌睡了。我要借著酒勁,短暫地忘記一下自己的煩惱。我很快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縣政工組長來到我們住的地方,說今天帶我們去參加一下農村的賽詩會。他告訴我們說,這個隊是全縣學習小靳庄的先進單位。

我因為是本縣人,就不由問:「是哪個隊?」政工組長說:「就是你們城關公社的,張家堡大隊,離你們村不遠,賽詩會完了,小車還可以把你順路送回家。」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聲。

張家堡,不就是我姑家的村子嗎?除過我們村,那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小時候,我曾在那裡度過許多美妙的日子。前多年回了幾次家,總想著要去看看姑夫和姑姑,結果總是七事八事的沒去成。想不到這次竟然是因為這樣的機緣使我能有機會重訪久別的張家堡。

上午九點左右,縣上的小車把我們直接送到張家堡大隊的小學校。從吉普車上下來,第一個迎接我們的就是五叔張志高,他穿一身乾淨的藍制服,臉上的胡茬刮剃得乾乾淨淨,滿臉喜氣洋洋,就像農村過紅白事的主事人迎接賓朋好友一樣迎接了我們。五叔長久地握著我的手,搖著,說著:「哈呀,君娃而今出息成個大人物了,這是咱整個大馬河川的光榮!小時候我就看出你將來不得了……想不到你今天親自來了,請你好好檢查指導我們的工作!本來你五叔沒把工作做好,可縣上硬給我帶面子,要在咱這裡開現場會,還有你們大記者靈來了,哈呀,真是……」自童年以後,我好多年都沒見五叔了。他看來還不顯老,紅光滿面的,穿罩和頭髮的式樣有點像脫產幹部。

我們拉扯了一頓客氣話後,縣政工長給我和我的同行介紹說:「張志高同志是張家堡大隊的書記,抓政治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每次運動都是縣上的先進。這次學習小靳庄,他們行動快,工作搞得很出色……」

「不行!不行!」五叔興奮地笑著,說:「請縣上領導和報紙的同志多批評!多指導!」

這時候,整個學校院子里都擠滿了庄稼人和小學生。教室門前已經搭起了一個檯子,檯子下面,一長溜學生娃的課桌上都蒙著一些門帘和床單一類的東西,上面放著暖水瓶和茶缸、香煙。第家堡許多上年紀的人小時候都認識我,現在紛紛過來,又拘束又親切地擠前來和我說話。

我的心情很不好,但強裝笑臉和眾人應酬。

我問五叔:「我姑和我姑夫來了沒?」

我心裡希望他們不要來!

五叔說:「你姑來了,她今天還要上台念詩哩!你姑夫沒來,說病了。我知道他裝病。他雖說是個黨員,這幾年革命性差得太!」我此刻對五叔非常反感。由於我的身份,我不能流露什麼。我對五叔說:「你幫我找一下我姑。」

五叔打發周圍幾個年輕人去找,說他還忙著哩。他匆匆和我握了手,到人群前扯嗓子吆喝去了。

姑姑被表弟引來見我了。老人家雙手拉著我的手,淚水直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對姑姑說:「你年紀這麼大了,來這裡幹什麼?你老人家快回去!」「唉……不敢嘛!說這是中央的命令。你姑夫是個犟板筋,頂著不來。我總得來嘛。你弟弟是村裡的團支書,的怕給娃娃造罪……」表弟部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傾著頭。

「你可不知情,聽說你們上面的人要來,村裡的人已經七作天不出山勞動了,地鋤不開,今年下來什麼呀……你不是外人,姑姑敢說這反動話哩……」姑姑用手擦著眼角的淚水,難受地說。「那你們不能不搞這賽詩會嗎?」我對錶弟說。

姑姑和表弟都一下子吃驚地望著我。

我一下子意識到,我說了一句出邊的話。他們怎能不為我的話而驚呢?我不正是來採訪他們隊的「先進事迹」嗎?我怎麼能在此時此地說出這樣的話呢?

我一時很難對他拉說清楚我的心情,只好沉默地面對他們驚訝的神色。「硬是你五叔胡成精哩!這多年一股勁這運動那運動,弄得村裡人糧沒浪,錢沒錢,說是下一公窯獎狀!獎狀能吃嗎?唉?世事越鬧人越糊塗了……」

「媽!你不要說了……」表弟膽層地望了我一眼。

這,五叔在檯子上吼叫著讓人安靜下來,說賽詩會就要開始了。縣政工組長過來招呼讓我到「主席台」前去就座。

姑姑只好對我說:「會完了一定到姑姑家去,你姑夫常想得念叨你哩……」我說我一定要去的。我和姑姑、表弟道了別,就跟隨政工組長來到「主席台」前坐下來。五叔開始在台上講話了。想不到他這幾年鍛鍊出這麼好的口才。他從世界革命說到中國革命,從省上說到縣上,又從縣上說到張家堡,向眾鄉黨說明評法批儒和學習小勒庄的偉大意義,並且還背了幾句「圪塔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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