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怎麼也想不到3-(薛峰)

真熱。我知道不僅天氣熱,我的心也在發燒。

一切都權衡過了,結論已經相當明確。剩下的只是用行動來使目標成為現實。過去那些想法——具體地說,就是到一個艱苦的地方去創造不平凡的業績——不管那是崇高的還是狂熱的,反正一切都已經退遠了。從內心深處來說,這的確叫人有些傷感。向過去這樣一些視為神聖的東西告別,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這也如同我們希望成為大人,但卻又眷戀著自己的童年。這個比喻不太恰當。不管怎樣說,我和親愛的小芳曾經共同製作了一葉理想的風帆。是的,風帆。這風帆一直行駛在我們心靈蔚藍色的海洋里……但這葉風帆現在應該轉向。是的,轉向。轉到現實生活邏輯所鋪成的航道上來,而不應該再在理想的王國里任意飄遊了。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對故鄉的山水和那裡的鄉親永遠抱有深情。我一直無法割斷我和這一切的感情聯繫,總想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回到他們中國去。

但後來心情慢慢矛盾起來了。

說心裡話,我雖然上的師範大學,按理就應該去做一名教師,但我當然更願成為一個詩人。如果我像原來想的那樣去山區,就只能到一個中學去任教。教師,那意味著無窮無盡地講課,改作業,開會。如果再代個班主任,那就是成天跟在幾十名二混小子的後頭瞎折騰。這能寫詩嗎?詩人應該聽交響樂,看芭蕾舞,進行廣泛的交遊,才能獲得靈感。可是,沙漠里只能聽蒙古風粗野的吼叫,看一望無際、沒有任何生命的黃沙丘。幾十里路上甚至連人影都找不見,寫什麼呢?也許只能去反覆讚頌那些可憐的沙柳了……

我也許說得太過分了。是的,那裡畢竟有雄偉古長城的遺迹橫卧在荒漠之中;駝鈴,海子,烽火台,以及壯麗的落日和直升的炊煙,也都是詩。我想我就是留在大城市,今後一定也要去那裡的。但這應該是一個詩人去漫遊,而不是去充當那裡的一個永久的居民。這正是我現在和過去想法和不同所在。當然,這一切變化是慢慢發展的。

我進大學後,漸漸發現,像我和小芳抱有的那種浪漫生活觀點的人,幾乎很難找到。所有的人都是實際的。他們一邊拚命學習知識,一邊拚命追逐據說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

說實話,我一開始瞧不起這些人,自視自己的境界要比他們高。我曾經直率地對同學們說出我畢業後的打算,結是招致了一部分人的無情嘲笑。他們說我還停留在「四人幫」的時候,堅持要「上山下鄉」呀,以後大家甚至漸漸不理我了,似乎我是一個怪物似的。我經歷了痛苦的孤獨。

當時,我反覆從內心審視了自己靈魂的殿堂,再一次看到那裡所供奉的東西仍然是崇高的。

同時,我也開始不抱偏見地觀察和琢磨嘲笑我的那些人的生活觀點。我當時是這樣想的:既然這麼多人所信仰的東西,我有沒有權利輕易地去否定它?

一開始,我發現這些東西和我心靈中的東西還是對立的。我無法效法。儘管我在我的環境中孤獨,但我有我的小芳。我只要和她在一起,精神便感到無比鄶暢和激昂。這不僅僅是我深切地愛她,更重要的是我們有相通的心靈。她的美麗、善良和正直,她的火一樣的熱情永遠使我迷戀和陶醉。我們經常在一塊談沙漠,談詩,談樹,談未來我們所要進行的工作……所有這一切都使我有勇氣在我的環境里堅持自己的觀點。我想只要我和小芳在一起,別說是去毛烏素沙漠,就是到冰天雪地的北極去也是幸福的。

回到學校的時候,我聽到的仍然是一些老話題:如何走後門留在城市;如何逃避當中學教書匠的命運;用什麼方法,在幾年內取得什麼樣的學位;一個現代化的家庭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如果要從事一項事業,必須找一個沒事業心的賢妻良母或者一定既要是賢妻良母又要有事業心等等。

不久,突然有一個人主動和我交朋友。這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岳志明。岳志明從一切方面來說一看就是個高幹子弟。他能把浮華掩飾在質樸之中;能把俗氣深藏在脫俗的表面下。本質是傲氣的,但又可以居高臨下地關懷別人。就拿穿衣服來說吧,外衣是不講究的,但襯衣又特別講究。大家都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班上有幾個女同學都爭著接近他,大概是想當省委常委的兒媳婦——儘管她們知道他已經和省軍區一位副政委的女兒在戀愛。岳志明和我交朋友是我在報刊上發表了幾首詩以後。我願意和他交往倒不是因為他是某某人的兒子,而是他願意和我交朋友本身。大家知道,班上是沒人和我交朋友的。

岳志明一下子便給我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把我帶進了大門上有軍人站崗的省委大院他們的家——順便說一下,平時我路過這大門,甚至不敢用眼睛往裡瞧一瞧。現在進這裡竟然如入無人之地,並且連那些站崗的嚴肅的軍人還含笑點頭——這當然不是對我,而是向岳志明致敬。我跟著他坐著他父親的小車,看過國外交響樂園那些令人陶醉的輝煌的演奏,欣賞過北京和上海來的芭蕾舞團激動人心的表演。這些高級的演出通常很難買到票,而我們連票也不要買,還能坐在最好的位置上。

與此同時,我的朋友還引薦我結識了他那個圈子裡的許多非凡人物。這樣的圈子通常都是一些確有才華的青年和一些雖沒多少才華但出身高幹的子弟組成。要麼出身顯貴,要麼才華驚人,否則入不了這種圈子。我敢肯定,那些在大街上行走的普通人,決不會知道在這城市裡有這麼一些世界存在。我被岳志明介紹為「著名青年詩人」,因此也就堂而皇之地成了他們中的一頁。我在這裡聽到過哲學方面的極其艱深的辯論;聽到過藝術方面最新流派的介紹。薩特,畢加索,弗洛伊德,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是經常的話題。當然還有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未來的各式各樣的話題。另外還可以去看一些內部電影;聽什麼硬殼蟲音樂等等。我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在這樣的場全我只是用耳朵聽,一言不發。我有什麼可說的呢?我曾試圖退出這個舞台,但這就像喝酒上了癮一樣,又一回也不願缺。公正地說,我在這裡還是獲取了一些極有教益的東西。我增加了知識,擴大了眼界,看到了一些全新的天地。但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我發現自己的意識、感情、心理都發生了一些變化。開始是些微的,皮毛的,後來就漸漸開始進入血液,開始燃燒起一種新的火焰,激蕩起一些新的思潮。我發現我很少再能用一種詩人的美妙的心情來傾聽遠方我那故鄉小河朗朗的流水聲;而耳朵里是交響樂排山倒海的喧叫和小夜曲輕柔的有點傷感的旋律。我也再很少追念起故鄉的山水和野花點綴的土地,以及那微風吹拂著的綠色的山崗和打麥場上金黃色的麥堆;我眼前時不時旋轉著的是那些造型健美的芭蕾舞姿和大城市裡五光十色的場面……

唉,我呀!我有時對自己的這種變化感到無比羞愧,尤其是我每次見到小芳的時候。每次她站在我面前,就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一樣叫我的心不由得猛烈地顫動起來。她身上似乎永遠帶著一股清新的風,一下子就吹醒了我亂鬨哄的頭腦。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更能清楚地看見她對我有多麼珍貴。我一旦和她在一起,也就可以恢複一些我原來的東西。當然我也不願過多地給她講述我後來的許多遭遇。我愛她,我怕她產生誤解。這我離開小芳的時候,我就身不由己地又卷進了我已描述過的那個世界。這一切是多少令人矛盾和痛苦!

到後來,我慢慢對我的兩上世界都適應了。我甚至想在這兩個世界中間取長補短,把自己塑造成另外一種人。我不願變成純粹像岳志明圈子裡的那種人,但我也再不想和過去一樣把自己束縛在那種單純的意識形態中了。我自信在新的生活追求中,我也能掌握自己命運。

我感謝岳志明把我介紹給《北方》雜誌社的總編輯——

這是他父親的老朋友。由於這個關係,我受到了這家雜誌社的重視。在第三學年的暑假其期間,我被臨時請到這個編輯部幫助搞工作。從編輯部的角度考慮,是用這種方法培養有才能的新作者,從我的角度考慮,我可以在這裡學到學校所不能學到的東西。

我在這裡勤奮地工作,並且把我看稿的詩歌組辦公室經常打掃得乾乾淨淨,甚至還為其它部門殷勤地打開水。在這期間,我曾幾次聆聽了本省幾位著名老作家的當面教海;聽過幾位在全國得過獎的青年作家的文學講座課。最重要的是,一個多月里,我已經和編輯部的許多編輯以至總編輯本人都像朋友那樣好了。我在這裡寫了許多詩,其中那組《青春樂章》被發表在了《北方》當年的第五期上,——據說後來這首詩編輯部還收到許多青年讀者的來信。

暑假結束後,我是懷著依戀的的心情離開這編輯部的。說老實話,我當時曾想過,我如果能在這裡工作一輩子該多好啊!當然這無疑是一個夢想。但不管怎樣,我相信我給這裡所有尊敬的人們都留下了一個好印象。這一切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了。你會想像,這以後,我再想起沙漠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呢?沙漠啊,我和小芳所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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