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23)

劉麗英在盧若華道歉以後,就又與他和好了。但是,從這以後,蜜月也隨之結束了。一些小口角不時出現在飯桌或者床鋪上。也許這才算開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了吧?因為據有人說,真正的夫妻間的生活,往往是伴著一些小口角的。

可是麗英再不像以前那般活潑或者說有點輕浮了。這個美麗的女人似乎變得莊重起來。

自從兵兵那場病以後,她強烈的意識到了一種母親的責任。而她現在又無法盡這種責任,這使她感到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隱約地,或者說明顯地感到,她的新丈夫身上露出來的一些東西,已經使她感到有點不舒服。

她一下說不清他的這些東西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總之她憑感覺,知道這不是些好東西。

一個能認真思考的人,就不會再是一個輕浮的人。

麗英對她的新生活的熱情無疑減退了。反過來對孩子的思念卻變得越來越強烈。兵兵的影子時刻在她眼前晃動著。

她有時整晚整晚睡不著覺。盧若華對她表示的親熱已經有點生硬,而她也再不像過去那樣對他百依百順。

白天她像應付差事似的去幼兒園上班。晚上回來,也不再經常坐在電視機前,她想起要給兵兵做一身棉衣——因為冬天就要到了。這件針線活在家裡做不太方便,她就晚上拿著去胖大嫂家串門做。胖大嫂的男人雖然年紀比盧若華大,但他是老盧的下屬,在縣教育局當文書。因此這一家人對她很熱情。

有一天晚上,就兩個女人在燈下做針線活的時候,胖大嫂無意間告訴她,說他男人前幾天回來說,教育局下學期可能要把高廣厚調出高廟小學,說要調到離縣城最遠的一個農村小學去,說那地方連汽車也不通……

麗英立刻緊張地問:「為什麼要調他?」

這個愛多嘴的胖女人猶豫了一下,詭秘地笑了笑,說:「聽說你原來的男人和盧局長的妹子好上了,盧局長得惱火……」

麗英立刻感到頭「嗡」地響了一聲。

她現在根本顧不了高廣厚和盧若琴的長長短短。她首先考慮的是:兵兵將離她越來越遠了!親愛的兒子將要到一個荒僻的地方去了!那裡不通汽車,要要再見他一面就不容易了……她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悲傷!

她即刻告別了胖大嫂,說她要回去燒開水,就匆忙地回家去了。盧若華正伏在桌子上給一個副縣長寫什麼報告,滿屋子煙霧繚繞。她一進門就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把高廣厚的工作調了!」

盧若華在煙霧中抬起頭,先驚訝地看了看她,然後沉下臉,問:「誰給你說的?」麗英一看他這副模樣,就著急地問:「那這是真的?」

「這局裡出了特務了!他媽的!放個屁都有人往外傳!」盧若華把筆憤怒地摜在桌子上,站起來,問:「你聽誰說的?」

「不管誰說的,我只求求你,別調……主要是我的娃娃,他……」麗英一下子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你的娃娃?你就記得你的娃娃!」盧若華氣憤地吼叫說,「沒想到,我的所有一切都毀到自家人手裡了!你是這個樣子,人家又傳若琴和高廣厚長長短短,你看我這人能活不能活了?」他用手指頭揩了一下口角,一屁股又坐在椅子里,憤怒地盯著子上的鏡子——鏡子里的那個人,也憤怒地盯著她。

「你看在娃娃的面子上,不要……」麗英哽咽著說。

「那是高廣厚的,我管不著!」盧若華已經有點面目猙獰了。麗英看見他這副樣子,絕望地說:「那這就不能變了?非要調不行了?」「不能改變!」他斬釘截鐵地說。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為了大家都好……」

麗英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她想:眼淚是不會打動這個人的。她用手絹揩去臉上的淚跡,對那個穿一身呢料衣服的人說:「你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

「放肆!」盧若華動第一次聽麗英罵他。她竟敢罵地!他一下子站起來,沖她喊:「混蛋!你給我滾出去!」

麗英看著那張扭歪了的難看的面孔,牙齒痛苦地咬住了嘴唇,接著便轉身出去了。劉麗英和盧若華熱火了一個來月的家庭生活,一下子就泡在冰水裡了。兩個人實際上都對對方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情。盧若華不動就破口罵她,那些罵人話若是麗英給外人說了,大概不會相信這些不堪入耳的辭彙是出自尊敬的盧局長的嘴巴。更使她難以忍受的是,正在他滿嘴髒話辱罵她的時候,要是突然來了個縣上的領導,他能立即恢複他老成持重、彬彬有禮、談吐文雅的風度,和一分鐘之前截然成了兩個人。對於這種變化的迅速和變化得不露痕迹,劉麗英簡直顧不得厭惡,而是先要吃驚老半天,就像小孩看耍魔術一樣。是的,盧若華在生活中是一個演員。演員演完戲,下了戲台,就變成了常人。可是盧若華時刻都在演戲。他那真實的面孔用虛偽的油彩精心地掩飾起來,連經常愛坐在前排位置上的領導人也看不出來,一般人也許更看不清楚了。

可劉麗英現在看清楚了,因為他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個多月覺,和他過了這麼一段夫妻生活。

痛苦像毒蛇一般啃嚙著她的心。

可憐的女人!她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儘管大家可以指責她的行為,但她歸根結底是為了能尋找一種正當的幸福,她的追求儘管帶著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但就她自己來說,她願意自己的新夫不僅在社會上體面,而且也是一個正派的人。歸根結底,她出身於一個老實庄稼人的家庭,還沒有完全喪失盡一個普通勞動者對人和事物的正常看法。她現在清楚地看到,盧若華是一個偽君子。

她的胸口像壓了一扇磨盤。她想倒災難這麼快就又降臨到她的頭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說:這是報應!她現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個神靈,專門來報應人間的善惡。她記起了那句古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怎麼辦?再離婚嗎?天啊!短短的時間,就離兩次婚,她還是個人嗎?她想來想去,不知該怎辦。看來只能這樣忍氣吞聲地活下去了。可是,這樣生活,還不如去死。她對盧若華越來越厭惡了,而盧若華也越來越厭惡她,經常罵她混蛋,讓她滾蛋。

這天下午,盧若華沒事尋事,硬說她在菜里放的鹽多了,鹹得不能吃,又開始破口大罵了。她頂了幾句,他竟然把飯碗劈面朝她扔來,菜和麵條撒了她一身一臉!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個衣冠楚楚的局長扔了過去。兩個人便在房子里打了起來;玲玲也過來幫著她爸,父女倆把她一直打得滾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雙方就到法院辦了離婚手續——法院辦這次離婚案很乾脆,連說合雙方和好的老規程也免了。

這件事在本縣當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聞,因此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興趣,各界人士都在紛紛議論。在全城人熱心評論這件事的時候,第二次離了婚的劉麗英,就又回到她鄉下的娘家門上了。城關幼兒園的職務隨著婚姻的結束,也結束了。這倒不是盧若華把她免了的,而是劉麗英自己再不去了——因為這個工作是盧若華恩賜給她的,她決不會繼續做這工作了。

她告別了一個貧困的家庭,又告別了一個富裕的家庭;她離開了一個沒地位的男人,又離開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現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個人。

他們村輿論的譴責全部是針對她的。高廣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還能原諒。但她竟然和縣上一個局長也過不到一塊,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裡人也都把她看成了個喪門星,兄弟姐妹都恨這個丟臉貨,誰也不理她。就連外村一個親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斷定這是因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親可憐她,讓她住在牛圈旁邊一個放在牲口草料的小棚里。老兩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雙雙躺倒了。

麗英自己也躺在這個潮濕的小草棚里流眼淚。她除了上廁所,幾乎白天黑夜不出門,也很少吃東西。白嫩的臉憔悴了,兩隻美麗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再也沒有了過去那風流迷人的光彩。她躺在這個不是人住的牲口草料棚里,心酸地回顧著她三十一年的生活歷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豎在她面前,讓她看見了她自己的過去。她幾乎認不出來那個她,她是誰?

這時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家,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那一切對她來說,畢竟是熟悉的,也是她習慣了的。她想起高廣厚怎樣熱愛她,她怎樣折磨他。一種深深的負罪的情感瀰漫了她的心頭。她對不起那個老實人。他是一個好人。她突然記起了一本什麼書上的調皮話:「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啊,這話可並不調皮!這裡面意思深著呢!高廣厚和雖然窮,但他是一個善良的、實在的,靠得住的人;而盧若華雖然有錢有權,但心眼子不對!就是的!連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流淚。高廣厚和兵兵的臉不時在她眼前閃來閃去。有時候,兩張臉重疊在一起……是的,他倆長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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