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葉在秋風中飄落(15)

國慶節早上吃罷餃子後,這個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學校參加演出;麗英抱著兵兵上街去了;盧花華兄妹倆相跟著出去散步。不用說,盧若華在心裡是疼愛妹妹的。自從父母親去世後,這世界上除過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緣關係的唯一的親人了。母親去世後,他不忍心把不滿二十歲的妹妹一個人丟在老家,把她帶到他身邊。他隨時準備用自己有力的手來幫扶她。他會給她創造條件,鼓勵她好好複習功課,爭取考一個好大學。他想讓他們兄妹倆在生活中都能成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來,若琴是一個很有希望的姑娘,聰敏,早熟,遇事很有主見,雖然還不足二十歲,但在日常生活中滿可以獨立了。他認為唯一欠缺的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複雜性。

一般說來,盧若華很喜歡妹妹那種獨立性。因為他自己就是十幾歲離開父母親,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過來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這種意識是太強了,甚至有點過分。他相當不滿意妹妹對他和麗英結婚所抱有的那種態度。按常情說,不論怎樣,她總應該站到他一邊,為哥哥著想。可是她偏偏對他生活中這件重要的事採取了一種批判的態度,弄得他心裡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然完全站在高廣厚的一邊來評論這件事。她看來對這件事的看法非常頑固,似乎像在捍衛某種神聖的原則似的。盧若華禁不住對他的妹妹憐憫起來:可憐的孩子!你實際上還沒真正開始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哩!當你真正認識了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時,你就會對問題的看法更接近實際一些!

是的,他也年輕過,也像她一樣堅持過一些是非原則,後來慢慢才明白那樣一種處世哲學在這世界上吃不開。後來,他到了社會上,才糾正了自己的執拗。妹妹若要是這樣下去,非得在社會上碰釘子不可!再說,愛情嘛,這裡面的是非你能說清楚?看來人成熟得經歷一個過程——他深有體會地想。從這一點上說,不管妹妹怎樣攻擊他娶麗英「不道德」,他也寬宏大量地原諒她——因為她還沒有經歷那個「過程」。再說,她是他的親妹妹。這一個月來,她賭氣不回家來,他心裡一直是很惦記的。但他知道急於說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說服他一樣。他想得緩一段時間再說。所以這一個多月他沒有主動與她聯繫,也沒有捎話讓她回來。自從他聽到風聲說妹妹和高廣厚有點「麻糊」後,他的心才「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慌了:他怎麼能沒想到這個糟糕的問題呢?當然,他想這一切也許不是真的。但畢竟已經造成了影響。這件事將會使他在縣上多麼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們將會嘲笑他盧若華用妹妹換了個老婆!

就像螞蟻在脊背上一樣,他聽見這個傳聞後,心裡極不舒服。他敏感地想:這件事說不定已經在文教系統或者在縣上的幹部們中間傳播開了!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他決定很快找妹妹談談,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趕緊換個學校。因此,前兩天麗英想叫若琴把她兒子帶來過節,他沒有反對。他並不是體貼到麗英想念兒子的感情,而是他想藉此機會要好好和若琴談一談……

現在這兄妹倆走在城外的一條小土路上,正閑聊著一些家常話。秋天的陽光照耀在色彩斑斕的原野上。碧藍而高遠的天,潔凈而清澈,甚至看不見一絲雲彩。城郊的田野里,莊稼和草木都開始變黃。有些樹的葉片已經被早霜打得一片深紅,在陽光下像燃燒的火苗似的。

「若琴,給你換個學校好不好?五里灣小學,實際就在城邊上。噢,就在那裡!」盧若華突然轉了話題,他用修長的手指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村落。

「我已經給你說過了,我就在高廟那裡教。我在那裡已經熟悉了……」盧若琴手裡拿幾片紅色的梨樹葉,用手指頭輕輕摩挲著。「我希望你能聽哥哥的話,我完全是為了你好……」

「在哪裡不都是一樣的?反正都是教書哩!」

「唉!」盧若華嘆了一口氣,猶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說:「現在這社會風氣實在瞎!光軟刀子就能把人殺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盧若琴停住腳步,問哥哥。

盧若華沉默了半天,然後扭過頭,望著對面山,說:「有人傳播你和高廣厚長長短短……」

盧若琴一下子用牙齒咬住了嘴唇,淚水在眼眶裡旋轉起來。她也把頭偏向了另一邊,說:「我想不到這些謠言竟然能傳到城裡……」她突然轉過頭,激動地問哥哥:「難道你也相信這些壞話?」盧若華轉過臉,說:「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高廣厚那人我也知道!他是老實人!再說,他比你大十幾歲哩!可是,誰又能把這些造謠人的舌頭拔了!……若琴,你還是聽我的話吧,換個學校!要不,乾脆別教學了,就停在城裡,好好複習你的功課!」「我才不願白吃飯呢!」她把嘴一撇。

「那你就到五里灣去教書!」

「我不!」她認真地說,「我要是換了學校,在眾人看來,我和老高似乎倒真有什麼說不清的事了。」

「若琴!你體諒體諒我吧!我現在已經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縣委正準備提拔我哩!你多少能給我顧點面子,不要讓我再為這些事煩惱了!」盧若華痛苦地把兩條胳膊攤開,咧開嘴巴,幾乎是向妹妹央告著說。

盧若琴琴沒有被他做出的這副可憐相打動,她看了看他,說:「你在任何時候都想的是你!看來你好像為我好,實際上是為你好……」她有些刻薄了。

「為咱兩個都好!」他糾正說。

「那你也不想想,高廣厚現在好不好?他現在可憐死了!難道這和你沒關係?……」

「扯到哪兒去了!你別再提那事行不行?」盧若華有點惱火了。盧若賭氣地轉過身往回走,她不準備繼續散步了。

若華趕緊也轉過身攆上來,說:「你永遠是個孩子脾氣!你可別像上次一樣,一聲招呼不打就走了……你無論如何把節過完了再走……」看來談話的主題今天是無法再進行下去了。」

盧若琴放慢了腳步,說:「我今天不會走,但明天就得回去……」「明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也得回去。」她說。

「為什麼?」「明晚上我們學校要開文藝晚會,附近的老鄉也都要來看,」她緊接著說:「你能不能到縣文化館給我借個手風琴?你人熟!如果能借下,我明天可以托趕集的老鄉捎回去。我明天還要帶兵兵,怕拿不了……」

「可以……」他無可奈何地說:「那剛才那些事,罷了咱再好好談一談。」盧若琴躁了:「哥哥!別再扯那些無聊事行不行?我煩得要命!」盧若華嘆了一口氣,說:「那咱回去……」

兄妹倆沉默地一前一後相跟著,去了縣文化館。

麗英一整天都抱著兵兵在街上玩。

今天她不留戀那個舒適的家。她帶著兒子,在屬於公眾的場所,盡情地陶醉在母子間的那種甜蜜之中——這一切離開她的生活已經一個多月了。

她抱著兵兵,嘴唇不停地在兒子的臉上、手上、頭髮上、屁股蛋上,使勁地親著。她和他逗著耍笑,眼裡一直噙著淚水。母子倆玩著,走著,沒有專門的目的地。

她用母親的細心,把兵兵打扮成個小姑娘。她喜歡把兒子打扮成這個樣子。她用紅頭繩給他頭上扎了一根小辮;用顏料給他染了紅臉蛋;把她買的好衣服都穿在了他身上。

兵兵開始時對她似乎有點生了。但很快就比原來還戀她。他的兩條小胳膊緊摟著她的脖頸,生怕她又突然失蹤。

這一切使得麗英心如刀絞。可憐的孩子!他現在根本不能明白他的處境——他很快就又得離開母親了!大概在他長大的時候,才能明白這一切吧?那時,他能不能原諒他的母親呢?麗英先抱他到商店裡轉。兵兵要什麼,就給買什麼。她現在不像當年那個母親,手頭有錢。

後來,她又帶他到縣體育場。在小孩們玩的那個角落裡,她讓兵兵坐了蹺蹺板。滑梯不敢讓上去,他太小了。然後,他們又到了縣河邊的一塊草地上,捉蟲子,拔野花。

他們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吃了她帶來的各種點心後,就又返回到街上。電影院正好放一場動畫片。她雖不愛看這種片子,但她非常慶幸有這場電影。她趕忙買了票,帶兵兵去看。

兵兵大開眼界,看得興緻勃勃,小手在拍,小嘴在叫。她在黑暗中嘴唇一直貼著他的頭髮,吻著,流著淚。

她痛切地認識到,她對兒子的感情是什麼感情也代替不了的。她現在後悔離婚時把兵兵給了廣厚,而沒堅持把自己的親骨肉留在身邊。現在這一切都為時過晚了。

她現在看見兵兵長得很壯實,模樣也更漂亮了。這說明廣厚對孩子是精心撫養的。她也知道,廣厚和她一樣疼愛兵兵。她這時才想到,那人老實巴交的男人帶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他對公家的事又那麼實心,大概常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現在她離開了高廣厚,倒在心裡對原來的丈夫有個心平氣靜的評判了。是的,他無疑是個好人。就是過去,平心而論,她也不是恨他,而只是感到他窩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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