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痕 第四節

我進行了必要的調查,把該搜集的資料都湊齊了。一月的汽車暴沖摔落事故沒有任何神秘之處。從現象看來,那完全是一樁不幸的事故。

我到現場去拍攝照片,站在寺嶋與和己站立的位置,仰望立體停車場,也拍攝了那個方向。

連修繕的痕迹都已淡去的那個地方,看不到「暗黑救世主」佇立的身影。看不到有柴野和己的臉的怪物。洗出來的照片也看不出任何異狀。

我和寺嶋頻繁地聯絡。藉由報告調查進度的名目,我想要得知柴野和己現在的狀況。

寺嶋說他有些無精打采。現在和己在保護司那裡似乎還是被禁止使用電腦,但他偶爾好像會去網咖,持續監視「暗黑救世主與黑色羔羊」網站。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

「就算我探問,和己也不提那群人。他會露出不想談的樣子,改變話題。」

——已經沒事了,爸。

「所以我無法確定,但是我可以從他的態度看出來。就算跟我一起吃飯,有時候他也會沉思出神。」

和己的生活還是老樣子,工作上也沒有問題。五月的連休安排了兩天一夜的員工旅行,社長非常起勁,提到這件事,和己也很期待的樣子。

「只是我多事就好了。如果他說已經沒事了是真心話,那就太感謝上蒼了。」

不可能沒事了。和己可是目擊到了什麼。

我想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麼。所以我拖延時間,同時等待。等待在更適合的情況與柴野和己見面。

我沒有等上太久。因為櫻花開始在微陰的天空下綻放的時節,又發生了一起命案。

是發生在家庭內的弒親血案。住在都內公共住宅一室的國中二年級少女用菜刀刺殺了母親。少女自承殺人動機是在只有她與母親的單親家庭生活中,母親動輒干涉她的起居與交友,讓她感到厭煩,覺得如果沒有母親就爽快多了,因此動手殺人。少女應該沒有柴野和己那麼冷靜,字彙也沒有他那麼豐富,但坦白與不在乎的部分,似乎是遠勝於和己。

不久後,這名少女也會開口反省吧。她會後悔哭泣,向亡母道歉吧。一定會如此,而且在這個案子里,這樣才是正確的。

「鐵鎚猶大」並沒有說這個案子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跡。猶大保持沉默。然而一部分羔羊卻起了反應。

「這不是救世主的奇蹟嗎?」

「會不會是在測驗我們能不能分辨出暗黑救世主的奇蹟?」

「可是這女生的人生不是被母親掌控了嗎?簡直就像奴隸一樣遭到束縛。就跟我一樣。」

是神跡、神跡、神跡。耳語在網站內擴散開來。我看著。柴野和己一定也在看著。

——認為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有資格行使正義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會走上這樣的路。

沒錯,這也是和己所說的路之一。即使猶大沉默,羔羊也不會默默放過擁有如此震撼情節的案子。盲從或妄想到了某個階段,就會開始獨立不受控制。狂熱教團的教祖往往和信徒一起同歸於盡,就是像這樣被無法控制的信仰給吞噬了。

黑色羔羊已經不需要「鐵鎚猶大」了。

我聯絡寺嶋,告訴他我想見柴野和己。

「他應該正為女國中生的案子動搖。現在見他才有效果。」

寺嶋同意,但我要求想和和己單獨談話,則被他強烈拒絕。

「我不能把他交給你一個人!」

「有些事應該是做父親的你不在,兒子比較好開口的。」

「我要怎麼跟和己說明你的事?」

「據實以告就行了。」

「和己不會想見你的。」

那麼——我說。

「轉告你兒子,說我知道他看到的東西是什麼。我可以告訴他那是什麼。」

「你……」

查出來了嗎?——寺嶋的聲音啞了。

「應該第一個讓你兒子知道才對。他有知道的權利和資格。」

柴野和己答應了和我見面的請求。

二十六歲的現在,和己從孱弱的少年長成了纖瘦的年輕人。

相貌端正,髮型清爽,但顯然不是去造型沙龍,而是在一般理髮店理的。穿著樸素,沒有戴耳環也沒有戴項鏈。即使如此,他還是具備引人注目之處。看在不知道他的過去的人眼裡,他或許就像個立志成為音樂家、畫家或小說家這類創作家的纖細年輕人。

「只有兩小時唷。」寺嶋說。

「我們向保護司報備說和己今天是跟我出門。兩小時整我就會回來。」

「不用擔心,爸。」

柴野和己那看不出一絲粗獷的容貌應該是繼承自母親吧。相貌里沒有寺嶋的影子。不過這對父子的聲音很像。如果隔著電話,或許會分不出是父親還是兒子。

「去看電影吧。到時候被社長問起感想,小心答不出來。」

「等你們談完了再一起去看就行了。」

年輕人苦笑:「可是這樣爸要怎麼打發時間?」

「不用管我啦。」

寺嶋就像被兒子催趕似的,不放心地再三回頭,離開了我的事務所。

柴野和己沒有像父親那樣張望事務所內部,尋找可以證明我的人品事迹的物品。我一勸坐,他立刻在沙發坐下。看起來沒有緊張或不安的樣子。反倒像是剛離開的父親有著滿腔煩惱,而他是陪著父親來的。

「女的調查員還是很少見嗎?」

和己仰望拿著收有一疊文件的檔案夾、站在辦公桌前的我問。

「也不會。這個業界也受到男女僱用機會均等法的影響。」

和己也沒有笑,一本正經地應著「這樣啊」。

「你真的是調查員嗎?」

「為什麼這麼問?」

「你其實是心理諮詢師或醫生吧?」

我沒有回答,側著頭回看他,他眨了眨眼,垂下視線。

「看起來總有那種感覺。不像什麼調查員。」

「至今為止,你應該見過不少心理諮詢師和醫生。可是你應該是第一次見到什麼調查員,怎麼分辨得出來?」

年輕人老實地道歉:

「我那樣說太冒失了。」

「沒關係。不用介意。」

柴野和己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來,望向我和我手中的檔案。

「其實是因為你對我父親說你知道我看到什麼,我才會那樣想的。」

「因為那像是心理諮詢師或醫生會說的話?」

「是的。」

「那麼我問你,如果是諮詢師或醫生,他們會怎麼說你看到的東西?」

他沒有挪開視線,但瞳孔焦點錯開了一下。是在注視自己的內在吧。

「是幻覺。」

語調很冷靜。就如同過去十四歲時也是如此。

「我不想讓父親擔心,所以我不敢說。」

「所以你才對你父親說不必再做任何事了嗎?」

年輕人表情不變,靜靜地點頭。

「以前有時候也會這樣。我犯下案子的那時候。」

「看到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明明不存在,我卻一清二楚地看到東西就在那裡。」

「你看到什麼?」

「食物之類。」

和己當下回答。

「蛋糕或派。我想吃而伸手去拿,真的摸得到,可是沒辦法放進嘴裡。所以我才會赫然驚覺,驚覺這不是現實。」

他過去是個處在慢性飢餓中的孩子。

「還有像是學校老師站在公寓玄關、我家前面有警車停下,一堆警察從車子下來。我會看到當時候的我希望發生的、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他過去是個向外界求救的孩子。

「我也看到過我自己。我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視著母親、那個人跟我。」

「那個人指的是柏崎紀夫?」

和己沒有回答,搖了搖頭。

「就像只有靈魂脫離我的身體,飄浮在半空中。但不可能有那種事,所以那也是幻覺。」

他碰到這種體驗的時候,他與母親、柏崎正在做什麼?或者是他被做了什麼?我沒有問。

靈魂出竅體驗只要在一定的條件下,即使是健康正常的人也會經驗到。不過柴野和己的情況,算是一種緊急避難,是輕度分離癥狀吧。考慮到他當時置身的凄慘狀況,更是如此。

「你告訴過誰嗎?」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

「我沒有告訴警察。對律師只提了一些。」

「你接受過精神鑒定吧?那個時候……」

「我只說了一點。因為我覺得如果說得太詳細,聽起來像假的。」

「你不想被人以為你在撒謊?」

「那是我最不願意的。」

「當時的你可以好好地辨別真假是非呢。」

「可是我並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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