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枕 第四節

石崎要麻子給他一星期的時間,他說:「爸爸要想一想,不過你寫的文章很不錯。」

麻子得到讚賞,非常高興。她好像想問石崎要想什麼,但並沒有糾纏不休。

石崎會需要一個星期,是因為他要找的對象是個很難找到的人。當到警視廳搜查一課的刑警,在兇惡案件頻仍的現在,似乎連自己的家都難得回去一趟。

石崎要找的人叫北畠義美。正確年齡不清楚,不過應該比石崎大上五、六歲。名字雖然像女生一樣可愛,但本人當然是個肌肉結實的中年大叔。

十年前,原島出版社出過一本奇特的書,內容記錄了從明治到昭和初期的知名獵奇案件。當時出於作者的希望,他們前往案發地點的幾個轄區警署進行採訪。北畠刑警當時任職於大崎警察署,石崎就是在那裡與他認識的。北畠刑警很愛看書,熱愛歷史。為了感謝北畠的協助,石崎送書給他,從此以後,兩人便有了私人往來。由於彼此都很忙碌,所以頂多也只是一年在新宿一帶的居酒屋喝個幾次酒;不過就連這樣的聯絡,也在北畠刑警三年前調到警視廳後,變得相當困難了。

不出所料,石崎一直聯絡不到北畠。好不容易聯絡到他,是明天就是暑假的七月十九日了。距離與麻子說好的時間只剩下兩天。

兩人在常去的店裡會合。北畠晚到了十分鐘,他說出門的時候被電話絆住了。北畠的白髮多了一些,北畠則說石崎胖了一點,然後問候太太和小麻好嗎?北畠也有個女兒叫朝子,年紀比麻子大。石崎說麻子好到不能再好,也問候了小朝。北畠說其實他女兒最近就要出嫁了。朝子就快滿二十了。我這人老成,所以很早婚,我女兒好像也遺傳了我這一點吶——北畠頻頻害臊地說。

聽北畠聊了一陣子嫁女兒的事,石崎趁著酒意未濃,切入正題。他從皮包底部取出麻子寫的概要,開始說明。

北畠從事的工作就是從人口中問出線索。他真的非常善於聆聽,然後飛快地瀏覽了麻子整理的概要。北畠的表情幾乎不變,全部讀完之後,又慢慢翻回概要中間部分,仔細地重讀。石崎看過去,那像是第二章的部分。

北畠把概要放到桌上。石崎就要開口詢問「我想知道八田亞由美是否真的素行不良」,卻被北畠以相當凌厲的口吻搶先一步發問:

「這可以借給我嗎?」

石崎嚇了一大跳:「上面寫了什麼不應該的內容嗎?」

北畠揮揮厚實的手說:「沒那回事。可是這很重要。如果能借給我,會很有幫助。」

然後他喝了一大口生啤酒,鼻子底下沾著泡泡鬍鬚,一本正經地說了:

「小麻真是了不得的女孩。」

後來過了三天,石崎從外面回來,澤野女士大聲叫住他,說美彌子打電話有急事找他。

是什麼事?石崎接起電話,美彌子說:

「老公,編輯部有電視吧?」

「咦?有啊。」

「快開電視,快點看新聞!快點快點!」

石崎照著美彌子說的,打開編輯部破舊電視的開關,尋找新聞頻道。澤野女士也靠了過來。

「怎麼了嗎?」

我老婆不曉得在說什麼——石崎本來就要這麼說,卻拿著電視遙控器就這麼僵住了。

畫面上映出一張照片。臉很陌生,但底下的名字石崎知道。

朝倉琢己,二十五歲。

新聞說他被逮捕了。遭到警方逮捕的朝倉琢己,是今年五月初旬發生在中野的女短大生命案的嫌犯。

「這是我們家那裡的命案。」澤野女士說。「太太叫你看這個?」

石崎飛快地折回電話旁邊:

「美彌子,那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曉得啊!」美彌子叫道。

「可是剛才北畠先生打電話來,說他打電話到編輯部找你,可是你不在,叫我幫他傳話。好了嗎?我要說啰?他說你聽到就知道了。」

「好,他說什麼?」

「朝倉落網,是小麻的功勞。她可以拿到警視總監獎 。他叫我這麼轉告你。怎麼樣?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嗎?」

石崎一頭霧水。

四天後的晚上,北畠總算打電話來了。他說只有十分鐘時間,語氣匆促。

「關於中野命案的被害人資料,有一項是沒有公開的。」

遇害的女短大生穿著夏季的迷你裙洋裝、白色皮鞋,背著白色斜肩包,卻帶著一個與那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縮口袋」。

「是用舊和服的剩布做成的縮口袋,是被害人的祖母親手縫製的。那天晚上,她在遇害前去祖母的住處玩,在那裡吃了晚飯。她祖母的興趣是做手工袋,所以把最新作品中她最喜歡的一樣送給了心愛的孫女。被害人把縮口袋和包包一起背在肩上帶回家了。不知道是因為高興還是想讓祖母開心,唔,兩者都有吧。而那個『縮口袋』附有長長的肩帶,可以做為斜肩包使用。」

被害者就是被縮口袋的肩帶勒死的。

「會用被害者的物品做為兇器,可見是衝動下的犯罪。這是宗很棘手的案子。可是縮口袋很罕見,所以為了鎖定真兇,警方沒有把兇器的相關資訊透露出去。因此我看到小麻的概要,裡面提到二十五歲的補習班講師提起那邊的被害人不應該持有的縮口袋,真是大吃一驚,納悶這個叫朝倉的傢伙看到的幽靈怎麼會拿著不應該有的縮口袋?」

是罪惡感使然——石崎懷著毛骨悚然的心情想道。

警方調查後,發現朝倉琢己熟悉中野命案現場一帶。大學畢業以後,他待了約兩年的專門學校就在距離現場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他的好朋友也住在附近,他經常去找那個朋友。查出這些以後,接下來就簡單了——北畠說。

「這些全拜小麻的調查所賜。石崎先生,你有個好女兒啊。」

石崎道謝之後掛了電話。可是他一時無法高興起來。一種黑墨般的情緒淌過心中。

原來對朝倉琢己而言,出沒在水上公園的年輕女幽靈不是跟男友分手鬧翻遇害的八田亞由美,而是朝倉親手殺害的中野短大生幽靈。

他看到了。他看到的幽靈確實拿著格格不入的「縮口袋」,而且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怨恨。

他告訴補習班學生的幽靈目擊事件,或許其實是他編出來的。他可能想逗小孩子開心,所以配合他們編了這麼一段鬼故事罷了。遭到殺害的年輕女孩對當時的他而言,應該是最感驚駭的話題,但是他不能逃避。他必須一臉平靜,主動加入話題圈子才行。他必須把這件事當成故事拿來取樂才行。他必須主張他一點都不覺得幽靈可怕才行。

可是在他心底,其實無時無刻都盤據著一個真正的幽靈。他內在的良心形成了幽靈,鎮坐在他的心底,並且威脅著他。所以在他編出來的故事當中登場的幽靈,才會提著對他來說無法忘記的、是被害人的控訴與他本身邪惡象徵的「縮口袋」。不,那個幽靈非得提著縮口袋不可。

人只會想到想看的東西。即使自以為看著外界,結果看的,仍然只是自我的內在。

應該已經消滅的「石枕」的力量,或許轉換成罪惡感的形式在世上苟延殘喘著。石崎這麼說,澤野女士也感慨良多地點點頭說:

「這樣的力量,也殘留在殺害八田亞由美的淺井佑介身上嗎……?」

朝倉琢己遭到拘捕後沒多久就自白了。他說他在朋友那裡喝得爛醉,看到一個人走夜路的女孩,便起了不好的念頭,但那是一時鬼迷心竅。自從殺害被害者以後,他幾乎夜夜都受到惡夢折磨,被警方逮捕,他其實鬆了一口氣——據說兇手這麼表示。

海砂地區再次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變得有些吵嚷不安。石崎等待那些紛擾過去以後,帶著麻子去散步。因為他覺得要談論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水上公園還是最適合的地方。白天很熱,所以他選擇了傍晚。即使如此,麻子還是戴了麥稈帽去,說她不想晒黑。

麻子帶了一小把花束。她把花束扔進涮涮池,父女一起默禱了一陣子。八田亞由美不名譽的流言,意外救贖了另一名被害者的冤屈。

談話進入棘手的部分。石崎請北畠調查之後,發現八田亞由美生前似乎真的是個不良少女。她就讀的高中甚至曾經考慮要將她停學或退學,但本人漸漸也有改過自新的樣子,因此校方決定保留處分。她在國中時代也確實受過輔導,雖然不是「好幾次」,但也有過兩次。八田亞由美果然有兩張面孔,只對加山英樹展現其中的一面。

這表示像流書這樣的著色畫,雖然被填上的色彩是下流的,但並非連輪廓都是無中生有。

麻子抱怨被蚊子叮得很癢,兩人在經過涮涮池之後就離開了公園。是「阿爾罕布拉宮」附近那個出口。帶著女兒時想起那段回憶,總教人難為情。石崎自然變得寡言了。

此時麻子抬起帽檐,吃驚地叫道:

「啊,加山!」

馬路另一頭走來一個身穿T恤與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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