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姑娘 第一節

並非沉浸在感傷里;也不是感到懷念;也不是憶起想見的臉孔。只是反反覆覆地迎接沒有任何活動的周末,又一再虛擲,如此持續了漫長得令人生厭的一段時期,遂萌生出了只要有地方可去,哪裡都行、去做什麼都行的念頭罷了。

電話答錄機里的訊息是從鬧哄哄的地方打來的,而且對方為了壓過噪音,把嗓門扯得極大,聲音幾乎無法辨認。即使如此,在對方還沒有報上名字之前,我就已經聽出那是阿靖——山埜靖了。那急匆匆的聲調,跟小時候完全沒有兩樣。

「欸,這是前田由香里家的電話吧?我沒打錯電話吧?電話是小真告訴我的——噢,宇部真子啦。那傢伙現在已經是『小真老師』了,不過誰曉得她其實是在幹嘛唷。」

留言的背景插進人們的笑聲和歡呼。看樣子是酒家。

「真子應該跟你提了吧?我們念的真邊小學因為裁減合併廢校什麼的,要廢校了,所以想說在校舍拆掉之前,讓咱們這四個不曉得因為什麼孽緣,六年全部同班的朋友聚一下,喝個一杯怎麼樣?在我的店。」

阿靖精明地強調「我的店」這三個字。那麼這通吵鬧的電話,也是從「我的店」打來的嗎?我隱約想起阿靖的老家應該是賣蕎麥麵的。

「詳細情形小真會再打電話跟你說,要來哦!咱們好久沒見了,我很期待大家聚一聚呢。拜啦!」

留言結束後,接著是合成人聲:

「留言,一,一月二十日,下午九點二十分。」

房間里冷透了。嵌在壁鐘上的室溫計顯示為攝氏四度。加班回來,一發現電話答錄機的燈號在閃,我連大衣也沒脫、暖氣也沒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留雷來聽——就是這樣一個隆冬的星期五。

「留言結束。」

「嗶」的一聲後,聲音斷了。答錄機里只有阿靖的留言。

約莫快一個小時後,電話響了。這次是真子打來的。

「啊,你回家了,太好了。」真子以她一貫的開朗聲音說。「我從傍晚就連打了好幾通,可是都沒人接。今天星期五嘛。」

「我是在加班。」

我提起阿靖九點多打過電話來。

「沒跟你說一聲,就把你的電話告訴他,不好意思哦。那傢伙一直纏著跟我要你的電話。」

「沒關係。反正這支電話沒多久就要停了。」

有手機就夠了。室內電話的基本費也不是好玩的。老家的爸媽兩個人都一樣重聽,討厭通訊狀態不穩的手機,所以我才勉為其難地裝了個室內電話。所以就算電話答錄機的燈光總是熄的,也沒必要為此認真沮喪。因為真的有事找我的人,都是打手機來的。他們都是打手機找我的。

「小前,怎麼樣?你不想四個人聚聚嗎?」

真子就像小時候那樣叫我「小前」。每次聽到這個稱呼,我就想起在與這些朋友斷續但長久的交往中,一次也沒有機會改掉這個稱呼。我到現在都還是原本的姓。我沒有像真子那樣變成「老師」,也沒有變成誰的母親。我不是哪裡的主管,也沒有自己的名片和事業。

我的店。阿靖自豪的語調留在耳邊。要不要到我的店喝一杯?連乘除都學不好,九九乘法重考了四次的阿靖都有了「我的店」。

我默不吭聲,引得真子一次又一次地叫我。注意到時,我卻已衝口說出壓根兒也沒想到的事來:

「其實不是四個人,應該是五個人吧。如果雪子還在的話。」

聽到自己的話,我自己都嚇到了。可是真子似乎沒有聽出我的驚訝。她感傷地放低了語調說:

「就是啊。我們本來是一夥五個人的。這樣啊,原來小前也在想雪子的事啊。其實我也是。下個月一號就正好二十年了呢。自從雪子……雪子碰上那種事以後。」

自從雪子遇害以後。我在心底玩味著真子含糊帶過的事實。雪子遭人勒斃,陳屍路邊之後二十年。我們已經三十二了,但橋田雪子永遠停留在十二歲。

這麼說來,我一次也沒去給雪子的墓上過香。我連她的墓在哪裡都不曉得。命案之後過了幾個月,警方的搜查遲遲沒有進展,雪子的父母看著雪子的同學們換上圓中制服走在路上,承受不了那種傷痛,捧著獨生女的遺照搬走了。沒有人過問他們搬去哪兒了。坦白說,當他們的身影從生活圈中消失,每個人應該都鬆了一口氣。像我母親,那時候說得簡直露骨極了。

——每次買東西什麼的在街上碰到橋田她媽,我都不曉得該擺什麼表情,真夠尷尬的。我還會特地拐進別條路好避開她呢。現在他們搬走了,這下子總算不必再顧慮那麼多了。

比起殺害雪子的兇手仍逍遙法外的不安,應付生活圈子裡因失去女兒而陷入愁雲慘霧的父母更教人難熬。我從母親身上學到,第三者的真心,頂多就是這點程度。

——雪子是我的好朋友,媽怎麼可以那樣說!

然而我並不是個會如此頂撞母親的孩子。我是個工於心計的孩子,知道在沒人觀看的家裡作那種戲、與母親衝突,實在太傻。

所以我才能是個模範生。

「那麼,下個星期五你能來嗎?銀行有結算什麼的,月底和月初應該都很忙碌吧?」

真子問道。我應道:「沒問題,我會去。」

「真的?太好了!如果小前你不能來,我就難過了。杉次也就罷了,阿靖還是老樣子,野蠻人一個。」

杉次,這是杉山次郎的綽號。我們五人小組的另一個男生。跟雪子住同一個集合住宅的男生。跟雪子最要好的男生。

總是對我不屑一顧的男生。

「杉山也要去啊?好懷念哦。」

我一邊抗拒著歷歷在目浮上心頭的陳舊回憶,一邊若無其事地應道。

「他現在在做什麼?我除了小真你以外,跟其他同學都沒有聯絡,完全不曉得其他人怎麼了。」

「你國中一畢業就搬家了嘛。杉次過得很好。他爸媽現在還是住在那個集合住宅,所以他有時候會回來這邊。我也在路上碰過他哦。」

「是回來給爸媽看孫子的吧?」

「孫子……?哦,你說杉次的小孩?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杉次好像離婚了哦。應該沒生小孩吧。」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心中泛起一絲漣漪,讓我覺得窩囊極了。那可是國中畢業以後,連一次都再也沒有見過的對象啊。

「說到小孩,該說阿靖才是啊。他有一男一女一雙孩子呢。他好像是個很顧家的好爸爸哦。」真子咯咯笑道。「那傢伙這次會提議眾一聚,我看也是想要炫耀他的店跟太太,還有兩個可愛的小孩吧。」

我要真子告訴我阿靖的店在哪裡,確認集合時間。真子笑說鎮里樣子變了很多,你搞不好會迷路。然後她以孩子氣的口吻添了這麼一段:

「搞不好會下雪呢。如果下雪,那就是雪子的雪。你還記得嗎?雪子的皮膚真的好白,曾經還有老師叫她雪姑娘雪子呢。」

「是啊。」我應著,尋思起來。雪子的雪。沒錯,就像真子說的。不過我會這麼聯想,並不只是因為雪子的臉頰白皙無比。而是因為二十年前的那一天,她的屍體在前天降下的大雪所積成的雪堆下被人發現。真子怎麼不會想到那件事呢?難道她不在乎嗎?我正自想著,真子卻已經輕快地向我道別,掛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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