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星期天。

我想,就算很久很久以後,我也會清清楚楚地記得這一天,以後也絕對不會忘記。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今天要跟工藤同學見面的事。接著,在被窩裡打了一個哈欠之後,我思考了更晚一點準備做的事。

以前,我也曾好幾次對島崎有所隱瞞,只不過大多數的時候,就算我想瞞也會被他拆穿。島崎也曾不少次有事瞞著我,包括他並沒有隱瞞的意思,但我卻沒有發現的情況在內。

但是,我去監視島崎的行動,這可是生平頭一遭。要我在島崎沒發現的情況下跟蹤他,我究竟辦不辦得到?還有,我應該這麼做嗎?

每次腦海里出現這個疑問,我都會叫自己回想起島崎和那個美少女站在島崎理髮店前的樣子。

尤其是跟她分手之後,島崎獨自一人時的那種表情,好像把歡笑、喜悅、快樂等開朗的感情連根斬除,只剩下殘骸。

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我這樣告訴自己。不,是硬編出理由,為我今晚預定的行動找出意義。即使如此——明明還有雙約會在前面等著我,我卻萬分不願離開被窩。

工藤同學穿著一件冰藍色的毛衣,簡直就像是把薄荷冰凍起來的顏色。這陣子她頭髮留長了一點,差不多快碰到肩膀了。她把頭髮分成兩邊,編成麻花辮,用和毛衣同色系的橡皮筋綁起來,發尾翹起來,相當可愛,看起來像個愛惡作劇的小學生。

「伊達組」——工藤同學都這樣叫伊達同學和橋口這一對——不知道是故意還是巧合,兩個人都穿著絲棉牛仔褲,配上厚的綿質襯衫,外面套著麻花圖案的毛線開襟毛衣。

「穿情人裝哦!」工藤同學取笑他們,結果他們兩人扭扭捏捏的,彼此對看之後,露出會心的笑容。

「隨便你們啦,以後十年、二十年都繼續穿啊。」我也笑他們。不過等女生們到「時光特區」去看機台時,橋口偷偷小聲對我說:

「剛才那句話,直接奉還。」說完,也不給我反駁的機會,就跑去買代幣了。

我們一票四個人在「鮑伯叔叔的店」圍著桌子坐下來,大吃大喝。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在那裡沒有看到任何同學。只看到一個足球社的學長,據說是全三年級最有女人緣的男生,和一個穿著螢光粉紅西裝外套的長髮女孩一起來買漢堡而已。學長並沒有注意到我。

每次我回想起這一天,腦海里一定交織著種種色彩。工藤同學毛衣的顏色、指甲的顏色(她後來告訴我,她用剉刀磨過了)、鮑伯漢堡店裡裝飾的紙制星條旗顏色、「時光特區」虛擬遊戲機里打鬥遊戲角色在熒幕中跳舞時身上衣服的顏色。那個女戰士穿的旗袍,工藤同學穿起來一定很好看。

來到街上,冷冷的空氣和行道樹飄落在人行道上的枯葉,告訴我們冬天的腳步越來越近。落葉乾枯得一踏就會碎裂,落地時發出卡沙卡沙的聲響。

色彩鮮明的銀杏,以及斜陽的金黃色。那就是我們那個下午的顏色。

傍晚先回家,簡單解決民生問題之後,披上外套就出門了。那時候是七點半,島崎理髮店打烊的時間。

島崎要瞞著爸媽偷溜出去,時間再早也不會早過晚上九點。店面打烊之後,一家人一起吃過飯,輪流洗澡……我對他家的生活作息就跟自己家一樣清楚。

即使如此,今晚我還是稍微提早行動。因為,島崎說「下星期天晚上」時那嚴肅的表情,實在讓我很在意。我覺得,今晚在島崎的目的地等著他的事情,重大得足以讓他忽略平常的生活作息。

不過,結果是我杞人憂天。我在晚上七點四十五分到達島崎理髮店前面。一直到島崎爬到晾衣台,我足足等了一個小時又四十分鐘。

他沿著集水管爬下來後,便立刻走到他家後面的停車場,把他的愛車推出來。他身上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牛仔褲,腳下穿著運動鞋,推著腳踏車,從理髮店前面向右,走到下一個街區的轉角,在那裡跨上腳踏車,而且還記得開燈。我看著往前直走的島崎通過了前一個紅綠燈,才跳上腳踏車趕緊出發。我沒有開燈。我是跟蹤別人的人,不得不這麼做。警察伯伯,對不起。

晚上人少得驚人。星期天晚上都是這樣的嗎?因為大家明天開始要上班上學,所以都待在家裡嗎?連發著光的香煙和飲料自動飯賣機,看起來都好冷清。

這麼安靜,很難跟蹤——我神經緊張得連轉這個念頭的心思都沒有。雖然島崎沒有回頭,好像也沒有發現我,但我不能因為這樣就掉以輕心。因為不能跟得太近,我大致都是和他保持整整一個街區的距離,悄悄地跟在後面。因此每當島崎轉彎,直到我也跟著轉彎,確定他腳踏車後面的反光板仍然在前方之前,我都提心弔膽,覺得自己好像是個賭技欠佳的賭徒,等著擲出去的骰子出現點數。這裡一旦跟丟,大概就再也找不到他,所以我集中了全身的神經。車輪轉動的聲音顯得非常大,感覺好刺耳。。

大概騎了十分鐘之後,我才猜出島崎的目的地。按照他走的路線,目的地我應該不會猜錯——

想是這麼想,可是我實在無法立刻相信。

他要去白河庭園。

不會錯的。他要去的不是車站,也不是學校,更不是我想得出來的任何朋友或熟人的家。過了剛才等的那個紅綠燈,進了鋪著彩色地磚、人稱「文化大道」的路,再五分鐘,就會到達白河庭園的正門前。

可是,在這個時候耶?他到白河庭園會有什麼事?

我踩著踏板,一邊想,他要去的會不會不是庭園,而是庭園旁邊的那家「班比」?這樣的話,我還能理解。如果要和人碰面,那裡比夜晚關門後的公園適合多了。

看得到「班比」的招牌了,就在我們行進方向的右手邊。招牌是亮的,但那並不是因為招牌點著燈,只是附近路燈的光反射在上面而已。

島崎從「班比」前面經過,三十秒之後,我也從那裡經過。只不過,我走的是路的另一邊。我往「班比」看,門是關著的,內側掛著「準備中」的牌子。

島崎繼續往前。我把踩踏板的速度放慢,因為我跟得太近了。

島崎要經過白河庭園正門了——速度依舊沒有放慢。不對,放慢了。他兩腳踩在踏板上不動,划出一個大彎從正門前面騎過,沿著圍牆向左轉。

我也騎著腳踏車,照相同的路徑前進。我把速度放慢,在正門前面停了一下。在路燈下,看得到「閉園」的牌子。我下了腳踏車,急忙跟在島崎後面。從圍牆的轉角探頭出去,正好看到反光板紅色的光停下來。我把頭縮回來。

隔了幾秒鐘,我小心地窺看。

島崎下車了。他把腳踏車靠在白河庭園的牆上,正在上鎖。

他站起來,沿著圍牆走了一小段,便面向圍牆——突然消失了身影。

我把腳踏車丟下,朝左邊看向圍牆,往島崎消失的地點前進。那邊有一個小門,門的高度,以我們的身高,不必低頭就可以通過。門好像是往裡開的。

我輕輕推了一下,開了,島崎也是從這裡進入庭園的。

小門內側和圍牆外側形成對照,是一片黑暗。從斗的隙縫看進去的那一片黑暗,使我的腳有點發抖,拒絕前進。

可是,島崎就在裡面。我鼓起勇氣踏進去。

有泥土的味道,觸感軟軟的。我眨眨眼睛,想趕快適應黑暗。

門的內側是圍住白河庭園外圍的樹林,我的腳下是一片有點陡的斜坡。有一條人們經常行走而形成的土路,沒有經過鋪裝。庭園當中,只有幾個地方是石板路,其他的路都是這種感覺。

現在我站的斜坡下面,有一小點黃色的光突然亮了起來。我想應該是手電筒的光。是島崎吧?

我決定先追再說,便先把門關上。這時候,我才發現門內側附的鎖,上面插了一根鐵絲之類的東西,被弄壞了。

這種時間,本來庭園的小門應該也是關好並鎖上的。所以,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我還是嚇了一跳。

這不可能是島崎弄壞的,他一推門就進來了。那道鎖在島崎來之前就已經遭到破壞。

已經有人先來了。島崎果然是跟別人約在這裡見面。

我趕緊爬下坡,手電筒的亮光已經前進到比剛才更遠的地方。白河庭園的構造基本上是中央有池塘,由步道環繞池塘一圈,步道之外則圍繞著斜坡與樹林。手電筒的亮光在步道上前進著,於池塘寬度最寬的地方——兒童廣場入口大門那附近,緩緩地向左移動。

剛才之所以會覺得庭園內側一片漆黑,是跟圍牆外的街道相比的結果,眼睛和心情習慣了之後,我發現在濃密的樹林和樹叢間、步道的邊緣,到處都有比路燈小、亮度微弱的夜明燈。當然,夜明燈發出的亮光,不可能壓製得了樹木形成的黑暗,不過,至少不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甚至,如果我走到夜明燈旁邊的話,現在在裡面的人——包括島崎在內——都會發現我的存在,所以我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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