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單邊蘆葉 第一節

近江屋藤兵衛死了。

他死在本所駒止橋上,全身冰冷地仰望著雨後的天空。

彥次是在滾沸的鍋爐前聽到消息的。

有那麼一會兒,彥次內心千頭萬緒,忘了工作,也忘了眼下身處的地方;他手上拿著煮麵笊籬,任憑熱氣濡濕臉龐。

老闆源助狠狠踢了他膝蓋一腳,他才回過神地抬起頭來,這也才又聽到狹窄舖子內嘈雜的說話聲。

「聽說錢包不見了,應該是遇上打劫。」

「可見近江屋也老糊塗了。」

彥次繼續工作,小心翼翼動著手,從滾水中撈起蕎麥麵,再放進冷水裡冷縮。然而,他的心卻專註在客人的談話上。

「不是說後腦有個大傷口?就算是強盜,這也未免太過分了。」

「冷不防被人幹了,應該一點感覺都沒有吧!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那個藤兵衛聽得進念佛嗎……。彥次如此暗忖,從淺底箱又拿起一、兩個蕎麥麵,鬆開後放入鍋內。

「喂,你們到底在講什麼蠢話?」另一個壓低的聲音插嘴進來。「那不是單純的打劫,你們不知道嗎?」

這話引起其他客人的興趣,頓時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彥次睜大雙眼。客人的聲音像透過蒸氣飄過來般,聽得一清二楚。

「近江屋他們啊,那個獨生女美津,聽說老是跟藤兵衛吵架,而且吵得很厲害。」

「女兒嗎?」

「是啊。本來嘛,藤兵衛和美津明明是親生父女,可兩個不是水火不容嗎?所以啊……」

「你是說是女兒乾的?」

另一個更低的聲音小聲說道:

「聽說迴向院的茂七是這麼認為的。」

迴向院茂七是掌管本所那一帶的老手捕吏。

(不對……)

不對,不對,不可能這樣,那奐是大錯特錯了。彥次在心裡如此大喊,他閉上眼;眼眸深處,浮出孩提時代美津那白皙的臉孔,以及在她纖細手中搖曳的駒止橋單邊蘆葉……。

近江屋是藤兵衛這一代創立的舖子。他開舖子那時,賣的並不是世人所熟悉的壽司或箱壽司,而是當時剛上市的握壽司,之後便一直大刀闊斧地做生意。這方式成功了,現在不僅本所深川這一帶,恐怕全江戶無人不知他的名字。

也因此,與其說他的商號,還不如說「藤兵衛壽司」還比較為人所知。他還特地到盛產白米的越後收購白米,而且只用越後米做壽司,魚也是經過精挑細選,世人都說藤兵衛壽司吃進嘴裡彷彿還會跳動。

正因為如此,藤兵衛的葬禮非常隆重。

儘管遭源助的白眼,彥次還是趁生意忙碌的空檔來到近江屋。連綿起伏的人頭那一方,燈光明亮得不合時宜。彥次突然想到,美津舉行婚禮時,一定也是這般熱鬧。

而美津的臉,他雖只能遠眺,還是隱約可見。

即使在父親的葬禮上,美津依舊很美。燭光映照著她那白皙的臉頰;她那豐滿的臉頰及秋天核果般烏黑雙眸,依稀有著彥次記憶中的少女模樣。成為人妻之後所積累的穩重,在美津那攏收的下巴、挺腰端坐的瘦削身上,增添了幾分風韻。

美津的丈夫坐在美津身後,縮著本來就單薄的肩膀。光看一眼那拘謹的坐姿,便不難明白他不是美津的丈夫,而是近江屋的入贅女婿。

彥次沒有上前拈香。他遠遠地站在人群外凝視著美津,然後深深鞠躬致意。我不是來弔祭藤兵衛,我只是來探望,儘管父女不合但畢竟是喪失了親生父親的美津小姐。他如此暗忖。

正當他轉身打算離去時,他發現距離不到六尺的地方,有個人影躲在對面和服舖豎立的招牌後。

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她身上洗白了衣服的肩膀,看上去很瘦弱。她微微低著頭,雙手合掌,淚如雨下,粗糙的手中有串廉價念珠。彥次看到念珠上的紫色穗子隨著姑娘簌簌淚下而微微顫動。

姑娘用手背擦淚時,視線和彥次碰個正著。彥次還來不及出聲喊她,她便已轉過身,沒入人群里。

沒追上她的彥次,在該處佇立了一會兒。他不經意低頭一看,發現姑娘方才站立的地方有類似木屑的粉末。

他彎腰拾起,捏在指尖細看,有一股桐木香味。

彥次回頭望著姑娘消失蹤影的方向。

當天晚上,舖子打烊後,源助難得地邀彥次一起去澡堂。彥次心不在焉地跟在肩頭披著手巾、快步走在前面的源助身後。

「我說啊,彥次。」源助突然說道。彥次停下腳步,源助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聽說你今天特地過大川 去參加近江屋藤兵衛的葬禮?」

「對不起,擅自行動。」

「那沒關係,我不是這個意思。」

源助轉過身子,用下巴示意前面不遠處亮著光的舖子。

「我們在這附近喝一杯,怎麼樣?說去澡堂是借口,其實我想跟你談談。」

源助似乎是亮著光那舖子的老主顧。舖子里坐滿了八成,年齡與源助相近的老闆向其他客人欠身,馬上騰出角落舒適的兩個醬油桶位子,並送上熱騰騰的串烤味噌豆腐和辛辣的涼酒。這都是源助愛吃的東西。

「在家裡的話,老伴兒太羅唆,根本不能這樣。」源助津津有味喝下第一杯後開口說道。「我說啊,彥次,你在意的是近江屋的美津小姐吧?」

彥次默不作聲,假裝眺望正在烤豆腐的老闆身後掛著的各式各樣彩色酒壺。

「你不想回答的話也好。只是,迴向院的茂七好像真的打算抓美津小姐。」

彥次暗吃一驚地望著源助。這回輪到源助故意看著別處。

「是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別看茂七那樣子,那傢伙相當執拗。搞不好找到什麼證據了。」

源助看了一下手中的茶杯,拿起酒壺斟酒。

「他說,因為那父女經常吵得天翻地覆。奐是無聊。」

沉默了一下,彥次語氣堅定地說:

「我認為他錯了。」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源助慢條斯理地品嘗涼酒。彥次望著他的側臉,繼續說:

「近江屋小姐,她……她不會暗算別人,何況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這點我很清楚。說那是美津小姐下的手,根本不合理。」

傳來豆腐的味嚕烤焦味。輕煙飄蕩。視線追著煙霧的源助,終於轉身面對彥次。

「總覺得你沒有說出重點。為什麼你那麼在意素昧平生的藤兵衛和美津小姐?為什麼你可以說得這麼篤定?你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十年前的春天,彥次第一次遇見美津,當時兩人都是十二歲。那時候的近江屋並非現在的大舖子,是家門面只有十二尺寬的乾淨小舖子,位於迴向院門前町。家裡除了藤兵衛和美津,還有個供宿下女及幾名夥計,住在舖子後面的兩層樓房子。

而彥次是個餓著肚子,終年目露飢餓的孩子。

那年冬天的嚴重風邪,帶走了打零工的木匠父親,彥次和母親及年幼弟弟,三人窩在拖欠房租的後巷大雜院,過著三餐不繼的日子。雙親都是赤手空拳從近郊鄉村來到江戶,在江戶沒有可倚靠的親戚和朋友。

彥次十歲那年,曾一度到木場一家木材批發商當學徒,可是,耐不住苛刻的工作和寂寞,最後逃回家裡。之後,母親就不再叫他去當學徒。

但是,為了生活,他什麼都做。母親白天在附近一家小飯館幫忙,晚上犧牲睡眠做家庭副業。彥次兄弟倆也賣過蜆貝、撿過柴薪,甚至做過近似小地痞的事,幫母親支撐比雜耍藝人走繩索還要搖搖欲墜的生活。

而那走繩索的繩子,也在母親病例時,喀吧斷了。

在這種日子的某天,彥次坐在遠離門前町人潮的一家屋檐下時,美津向他搭話。

那時正是油菜花盛開的雨季。彥次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貼著肌膚教人更冷了。

「喂,你幾天沒吃飯了?」

彥次抬頭一看,眼前有個劉海剪得整整齊齊、黑眸大眼的女孩,正俯視著自己。彥次沒有回應。他連講話都感到吃力,何況到今天他已整整三天都沒吃飯,要他說出這事,更是痛苦。

「你好像很久沒吃飯了。」

女孩說完,一度進入屋內,過了一會兒又出來,懷裡揣著還有餘溫的飯糰包。

「這個,給你。」女孩遞出飯糰包。「你吃吧。如果你覺得在這兒吃很丟臉,可以拿回家吃。你家在哪裡?應該有家吧?」

那時,彥次絲毫沒有想到讓一個與自己同齡的女孩施捨食物的羞恥,因為飢餓居上。他搶奪般接過飯糰,踉蹌地奔向母親和弟弟等著的後巷大雜院。

話雖如此,他還是聽到女孩自身後追上來的呼喊:

「你明天再來。我家多得是飯。」

接著,最後隱約聽到的是:

「我叫美津,近江屋的美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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