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六節

在治兵衛的懇求以及阿金的氣勢影響下,笙之介在夜裡趕路,前往和田屋。

和田屋的和香與夫人前來相迎,兩人見治兵衛與笙之介神情非比尋常,跟著感到不安。

「請暫時讓笙先生在這裡藏身一陣子。不管發生什麼事或他本人說什麼,都請不要讓他離開。」聽聞治兵衛的懇求後,兩人臉色蒼白。

「接下來我要見東谷大人。東谷大人下達指示前,請笙兄你一定要耐心等候,別輕舉妄動。」

治兵衛急忙離去,笙之介到和香的起居室與她獨處之前一直不發一語。

和香最近在和田屋裡完全不戴頭巾。今天打從她來迎接起便完全沒遮掩面容。此時她也沒有頭巾遮掩,臉上蒙上愁雲。

「我……」笙之介終於開口,視線轉向和香。「我和東谷大人見面後就得馬上返回藩內。就算東谷大人訓斥我,不准我這麼做,我還是非去不可。」

「我明白了。」和香顯得沉穩。「既然古橋先生您這麼說,想必有您的原因。不管治兵衛先生怎麼說,東谷大人怎麼罵我,我也不會阻攔您。您就放手做吧。」

和香說完後雙唇緊抿,緊盯著笙之介雙眼,不再言語。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

和香突然挪動雙膝,準備起身。「先來準備一下,好讓您隨時都能啟程。」

笙之介終究拗不過她。和香真的很好強。「到底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前因後果,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要是和香這樣哭訴,笙之介反而比較輕鬆。

「和香小姐,你請坐。」接著他道出事情始末。

和香平靜地仔細聆聽。她在笙之介說完之前一動也不動。不時會有黑影搖晃,應該是座燈的燈火因門縫吹進的夜風而搖晃。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我以前……」和香的視線從笙之介臉上移開投向窗邊,開口說道。

「我在認識古橋先生之前從治兵衛先生那裡看過前任村田屋老闆的抄本。」

那是一本年代久遠的書籍。

「那是在五代將軍綱吉公時代流傳的書,叫《馬的傳言》。書中的馬、山豬、烏鴉、麻雀,全像人一樣會說話,還會開玩笑,不過書中鳥獸都比喻成將軍或城裡的大人物,當時列為禁書。」

村田屋連這種書都有,和香還讀過。

「抄本上的字風格特異,與荒誕的內容極為相配,我印象深刻。」

——前任店主寫的字可真有趣。

治兵衛聽和香這麼說也跟著笑了。

——這字的風格很怪對吧?

「所以……」和香悄聲道。「古橋先生提到押込御免郎這個人寫的讀物時,您說謄寫的人是村田屋的前任店主,筆跡工整秀麗,我當時便感到納悶。」

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和香接著道。「我要是馬上告訴您就好了。」

笙之介搖頭道:「我就算聽你這麼說,應該不會覺得這多重要,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什麼也看不出,例如治兵衛的另一面——還有我大哥真正的心思。

「我告訴您這件事也不會有任何助益,恐怕而還會惹惱您。」

和香仍舊像在低語般悄聲說道。

「我認為治兵衛先生那樣做,並不算有錯。」

最後不是發揮效用了嗎——和香道。

「可是,最後一樣沒帶來任何改變。」

「怎麼會沒有呢。」明明就有——和香朗聲道。「當事人不是到您面前嗎?成為改變這整件事的契機。」長期以來找尋的人,終於找到了——

「古橋先生四處找尋的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不確定他是否會如實坦言一切。就算我們展現強硬的態度威脅或拉攏他,他應該不會輕易屈服,或是乖乖聽話吧?」

因為他是憤世嫉俗、壞心眼、做事全憑有不有趣來決定的人。

「他之所以主動報上名號,全是因為古橋先生您看過押込御免郎的書,並提出不同的意見。你戳中他的痛處。他才說你根本不懂人情世故。」

笙之介沉默著。

「看在這份上,您可以稍稍原諒治兵衛先生嗎?拜託您了。」

和香手指撐地深深一鞠躬。她的切發如今幾乎及肩,此時黑髮垂落,完全遮掩住她的臉龐。

突然一滴淚水從和香的黑髮下滴落,落在她的手背上。

笙之介為之瞠目。

「您一定很痛苦。我真的很同情令尊的遭遇。」和香低著頭。「但我很擔心您的安危。」

滴向手背的淚水閃爍珠光。

「我要回長屋。」

笙之介手按腰間的佩刀站起身。和香抬起臉,切發遮掩她右半邊臉頰。

「我沒理由躲藏。不管來者是何人,我都不怕。」

我就來恭候大駕吧,不過在那之前……

「我很慶幸遇見和香小姐您。雖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我要為您的關照向您道謝。」

笙之介行禮後轉身離去。他心想,我不是來這裡請她讓我藏身,我只是來見和香一面。

回長屋後又是一陣騷動。阿金眼淚直流,太一朝笙之介吼道「你為什麼不乖乖待在那啊!」多津婆婆也出來看是怎麼回事,就連穩重的阿秀也慌了。

「今天才不會有刺客來呢。」笙之介對阿金和太一硬擠出笑容。「治兵衛先生太激動了,而且我還有工作要忙。」

「刺、刺客?」

這可如何是好啊——阿金與阿秀驚聲尖叫,笙之介背對她們不予理會,關上房門。

等候治兵衛這段時間,只能做這件事了。那就是拿出押込御免郎讀物中最棘手的一本——那本讀物內容既無趣又低俗,而且劇情荒腔走板,令笙之介傷透腦筋,一直留在身邊修改。

他點亮油燈,重新審視那本書,秀麗的筆跡呈現眼前。書中那名被惡徒利用、操弄,想反抗卻徒勞無功,反而讓自己傷得更重,充滿無力感的年輕武士,搭上眼前這工整秀麗的字跡,感覺就像在冷酷嘲弄他的悔恨。

無論再怎麼立志走向正途,無力的人終究只能走向毀滅。統治這世界的是力量,不是善,不是忠義,更不是誠意。那以令人讚歎的毛筆字寫出的悲慘故事背後,可以窺見出押込御免郎那張因喝酒而泛紅的臉龐,彷彿正慷慨激昂地高談闊論。

他的表情滿是嘲笑,與之前痛罵笙之介和他父親時一個樣。

——你錯了。

被陷害、利用的人並非愚蠢,也不是因為柔弱無力、沒有用處才被犧牲。大家一樣是人。仗著力量傲人者是人,那些被他們的力量凌虐的人也是人。

不久,武部老師到來。不知道他從誰那裡聽說什麼,他用力拉開紙門,幾乎把門都給拆了,他一看到書桌旁的笙之介就瞪大眼睛。

「什麼嘛,原來你平安無事。」

「我沒事啊。」

武部老師垂落嘴角,昂然而立,他就像在檢查似地上下打量一番笙之介後說道:

「我們去吃蕎麥麵。」

兩人一同走出長屋。吃完蕎麥麵,付完帳之前都沉默不語的武部老師,在回程時說道:

「把長屋的住戶卷進這場風波中可不妙,我會待在寅藏家中。」

笙之介很坦率地回應道:「感恩不盡。」

「要是發現什麼可疑人物,不管對方是誰,我下手絕不會留情。你要有這種決心。」

笙之介頷首應道:「謝謝您的提醒。」

「早知道遇上這種局面,笙兄應該勤上道場練劍才對。」

武部老師開個玩笑,莞爾一笑。

笙之介全神投入修改讀物中。這本讀物中的大反派是江戶札差,擁有萬貫家財,可隨意左右小藩的財政,他一再貸款給經濟拮据的大名,最後連藩內的核心高層也向他借錢。他同時是個大色魔,連書中主角(一名年輕武士)侍奉的主君正室,他也想染指。這名反派操控藩內一名重臣,企圖竊占藩內實權,要將埋藏於當地山中的金礦據為己有,但他們的行徑實在無法無天,就只是為了「封口」,便把找尋金銀礦脈的藩內官差及試掘礦脈找來的重要勞工,全斬殺光。這麼一來,知道金礦詳情的人全從世上消失,什麼也沒得到。

押込御免郎究竟是何來歷,為何對人這般不信任?笙之介再次納悶。之前毫不知情,閱讀時只覺得這讀物的作者該不會只想描寫斬人的場景吧,現在笙之介有不同的看法。「人們只會想到眼前的事,世上全是愚昧之人」押込御免郎一直在傳達這種觀念。不只善人愚昧,壞蛋也一樣。只有他這位寫這故事的人例外。

一個失去尊嚴、奪去溫柔和體貼、心靈遭重創的人,究竟要被傷到什麼程度才會如此憤世嫉俗,不把人當人看呢?笙之介感到一股寒意從心底竄升。

約兩小時,他終於修改八成左右,接下來要重謄一遞,而且他想讓這名主角的人格變得更為健全。主角的未婚妻原來被大反派誘惑,最後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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