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五節

好濃的酒味。

在昏暗中現身的男子微帶醉意。光憑他這身酒臭,不用看臉也猜得出來他喝醉了。他步履虛浮,跨過門口的門檻時還一陣踉蹌,手指戳進紙門裡。笙之介急忙點亮燈。男子臉部浮腫,明顯因為常喝酒而臉紅,眼白特別顯眼。

男子臉上掛著淺笑。「你那是什麼表情。」

他指向笙之介的鼻子,又引來一陣踉蹌,並像在嘲諷般發出一聲破音。

「我不是說了,我就是你四處奔波找尋的代書。」他戲譫說道。「我專程前來,你連說聲謝謝都不會嗎?」

此人不但穿著簡陋,甚至略顯臟污。他邋遢地穿著條紋單衣,外披老舊短外罩,兩者滿是污垢,處處補丁。他的短外罩上沒家紋,身上沒佩刀,衣帶里插著矢立。要是他再帶上籤筒,模樣像極算命師。此人應年過五旬,不論是蓬頭垢發,還是嘴邊的胡碴都顯花白。儘管身材清瘦,卻挺著一顆圓肚,應該是喝酒所致。

「嗨咻。」他發出老頭特有的低吟聲,跨過笙之介泡腳用的水盆,一屁股坐向入門台階處。他的膝蓋微微打顫。

「您該不會是認錯人吧?」笙之介平靜地詢問。

這是酒品很差的醉鬼。他可能從某處得知笙之介找代書,想到這裡嘲弄笙之介一番,順便要點錢來買酒。這名渾身臟污的男子醉得不輕,打個酒嗝,接著慵懶地轉頭看笙之介。

「你四處找我,我就讓你四處找。」

他哼歌似加上旋律地自言自語,接著獨自笑起來。

「為了替你省時間,我還坐轎子來呢。你該好好感謝我才對。」

笙之介就近一看發現說話毫不客氣的男子,右頰有一道明顯舊傷疤。似乎是刀傷,約一寸長。

太一和阿金從敞開的大門探頭看。笙之介朝兩人使眼色,要他們關上門。阿金點點頭,太一正準備把門關上時,男子把手指戳進剛才戳破的紙門破洞。

「請問尊姓大名?」

男子背對著笙之介,打個酒嗝。「我沒名字。」

因為我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男子接著道。

「我有心就能化身成任何人。可以成為貴人,也可以成為在橋下賣春的流鶯。如果是貴人,就寫出符合貴人身分的文字,倘若是流鶯,就寫出像是流鶯會寫的文字。」

笙之介緩緩瞪大眼睛。「您從事代書的工作嗎?」

「我不是說過了嗎。」男子清瘦的後背往後挺。

「我擁有天下第一絕技。不論誰的筆跡,我都模仿自如。」他突然轉身,臉湊向笙之介。「要我當場展現這項絕技嗎?不用付費。把筆墨和紙拿來。」

兩人對峙一會,最後笙之介站起身,將書桌拉至身旁。墨壺裡還留有今早處理村田屋工作剩的墨汁。

「你在這裡寫下名字。」男子慵懶地朝笙之介努努下巴,下達指示。笙之介執起筆,筆尖移向全新的紙左側,仔細地逐字寫下。

「這字真無趣。」男子不屑地說道。「寫得不好也不壞。」

笙之介不發一語地把筆遞向男子。男子身體斜側一旁,連拿兩次筆都沒拿好,最後才接過去。不知是中風,還是酒毒行遍全身,他因此顫抖的手到底怎麼回事?他根本連字都寫不好。笙之介看著看著,男子早在自己寫好的名字旁寫下「古橋笙之介」五字。

男子移開筆尖,接著又寫一行字。

「古橋宗左右衛門」

笙之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是父親的字。父親在笙之介小時候親自執筆教他習字。他看過無數次父親筆跡,絕不會有錯。他抬眼一看,模樣骯髒的代書得意洋洋地笑著。

「如何,這樣明白吧。」

笙之介吃驚得連眼睛都忘了眨。

「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那我把收取賄落的證明寫給你看。我忘了細部,不過大致還記得。」

笙之介趨身向前,力道猛到幾乎把書桌撞向土間。「那份文件確實是你寫的對吧!」

「剛才我不是就說了嗎?你這小夥子悟性可真差。」

代書緊盯著呼吸急促,並在悶熱夜氣中顫抖的笙之介,毫不掩飾地說道。

「只要有人委託我,我什麼都寫。不過收費不便宜。」

「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代書露出誇張的驚訝表情。「你怎麼這樣問?你不是在找我嗎?你找到我之後想怎樣才對吧?」

該從哪裡問起?不,在那之前應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陷害我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的那份偽造文件,是你寫的吧?」

「沒錯,是我寫的。」

「誰委託你這麼做的?」

代書後退一步,視線望向別處。「這個嘛,我忘了。」

「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我做生意罷了。」用我的手藝——代書朝自己瘦弱的上臂用力一拍。

笙之介熱血激昂。「誰叫你寫那份文件的!」

代書就像反擊般朝他怒吼道。「我管他是誰!」

聲音之大,連破紙門也震動作響。代書起身,搖搖晃晃地站在笙之介面前。

「只要給我錢,不管替誰寫字,寫多少字,我都肯做。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沒資格說我!」

「你竟然有臉講這種話!」

笙之介一躍跳下土間,想抓住那名代書,但突然頭冒金星,橫身倒下,撞向入門台階。

笙之介挨了一拳。代書緊緊握拳,接著摩娑著拳頭,朝一旁吐口唾沫。

「你這窩囊廢。」

笙之介掙扎著爬起身。他無法置信。為什麼這名又瘦又髒的老頭可以擺出這種態度?

「講個道理給你聽。」代書呼出濃濃酒臭,直逼笙之介而來。「小子,你聽仔細了。我確實寫過那份文件。記錄收賄情況的文件,那份證明有不法黑金往來的鐵證。」

不過——他指甲裂開的手指抵向笙之介。

「但不是我陷害你爹,也不是付我錢,要我寫文件的人。」

笙之介一陣暈眩。這男人到底在說什麼?

「你爹被冠上收賄的罪名,是因為你爹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男人。區區一份文件就讓人失去對他的信任,他就是這麼點程度的男人。」

他欠缺人德——代書說。

「你這傢伙……」

當真是天旋地轉。笙之介怒氣勃發、熱血沸騰。

「你是在侮辱我爹嗎!」

「我沒侮辱他。我只是讓你明白世上的道理。聽好了,小子。」他揪住笙之介的衣襟,把他拉起來。笙之介宛如一尊木偶。「你爹要是有些許的人德或人望,又有誰會去懷疑他呢?應該有人會挺身提出抗辯,說古橋宗左右衛門先生不是會收商家賄賂的人。有這樣的人出面嗎?有嗎?」

笙之介在幾乎鼻子相貼的近距離下注視代書的眼底,注視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白及渾濁的眼珠。

「沒人。挺身袒護你爹的人,一個都沒有。我偽造的文件比你爹的名譽、信用都更令人信服。你爹的性命連一張薄薄的紙都不如。」

要恨的話,就恨這個吧。

「你爹就只有這點價值,才淪為被人犧牲的棋子。」

代書一把推開笙之介。

「你爹就是這樣被犧牲的,就算犧牲他也無所謂,所以才會被犧牲。不是我害的。」

代書撂下這句話後就像摸到髒東西似地甩甩手。他身體顫抖,覆滿胡碴的瘦臉扭曲。

突然有一股連笙之介也不明白的想法從胸中湧現,穿過此時的憤怒和混亂。這名骯髒的老人為何流露這種神情?他雖然橫眉豎目地辱罵笙之介的父親,但為何頻頻顫抖?

「你……」笙之介終究還是沒說出口「你這傢伙」這句話。

「你明明瞧不起我爹,卻記得他的筆跡。」

代書神情變得慌亂。

「為什麼你還記得?」代書背過臉,身子移向那小小的座燈光圈外。笙之介繼續追問:「為了模仿我爹的筆跡,你一度完全化身成我爹。你現在體內留有我爹的影子。」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沒想到竟然是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代書又不屑地說道,但笙之介並未退卻。

「你現在辱罵我爹,其實就是辱罵自己。」

沒錯,聽在笙之介耳中確實是這種感覺。

「你是因此才專程來見我嗎?」

什麼傻話——代書略帶破音地笑著說道。

「我想來拜見一下思念他被人犧牲的父親,比他父親更窩囊的兒子到底什麼模樣。」

「那你就好好拜見一番。」

笙之介重新坐正,雙手置於膝上,堅毅地抬起臉。

「這就是我的長相。你從中看出什麼呢?」

代書背後瘦得幾乎沒半點肉。

「你剛才說沒人相信我爹,願意挺身袒護他。藩內的確沒人相信他。但有我。我只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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