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落櫻繽紛 第一節

梅雨季過去,夏日的腳步悄悄來到江戶町。

無邊無際的藍天令笙之介想起藩國的夏日晴空。與江戶町相比,一切都小上許多,在質樸的故鄉,天空終年看起來都是這麼高遠。

「笙兄,你的藩國應該沒那麼遠吧,遠到連天空的高度都和這裡不同。」

治兵衛笑著說,若要說差異的話,確實有所不同。

笙之介在這片夏日晴空下,固定會到和田屋報到。

關於此事,周遭人有不同的看法。笙之介自己認為是「固定報到」,但勝文堂的六助和武部老師可就不是這麼說了。他們說笙之介是「整天窩在和田屋裡」。

這樣講多難聽啊。笙之介並非別有用心才往和田屋跑。他受和香之託,教她製作起繪。

貸席三河屋的綁架事件落幕,笙之介帶著和香再次造訪川扇。為了送川扇的起繪給梨枝。梨枝撫掌大樂,和香同樣眼睛一亮,她第一次見識這種東西。兩人當場纏起束衣帶,將晉介和阿牧一起找來,拼裝三個起繪,樂在其中,和香對此深感著迷。

「我想試著作我們家的起繪。如果順利學會,我想作村田屋的起繪送治兵衛先生。古橋先生,您可以教我嗎?」

因為這個緣故,她給笙之介一筆指導費。對笙之介來說,這是堂堂正正的工作,是一筆生意。事實上,他是以村田屋承辦者的身分與和田屋談妥此事。擔任和香守護人的津多也替他說不少話。不然憑他這麼一位住長屋的浪人,每天上門找和田屋的千金,老爺自然不會答應。

至於和田屋的老闆娘,亦即和香的母親,笙之介只向她問安一次。由於之前在川扇時會聽和香對阿吉吐露心事,所以笙之介見到老闆娘時心想……

——哦,她就是和香的母親啊。

不知該說是怯縮還是提防,笙之介有點緊張,但對方完全不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彼此恭敬地行禮問候,互相寒暄。老闆娘說,村田屋生意興隆,令人欣喜。

她與和香長得很像。眼睛一帶長得一模一樣。待老闆娘離去,笙之介向和香提及此事,結果和香板起臉孔訓斥道:「我才不像我娘那樣眼角上吊呢!」

看來一談到她母親,她就無法坦然面對,或她就是得表現出很不坦率的樣子才甘心。

雖然身為指導老師,但笙之介要在和田屋四處閑逛觀察宅邸格局,終究還是不妥,勘查就交由和香處理。不過,當他依據和香畫的內容,準備要畫起繪的設計圖時,雙方又意見不合。和田屋是雙層建築,但拿和香畫的內容來比對榻榻米數量時,發現二樓空間會比一樓大。逐一比對問題出在哪裡後,得知是將鋪木板的房間和土間的坪數換算成榻榻米的數量時佔少了。

走廊與房間的連接方式也很怪,窗戶的配置更怪。光問和香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便請津多帶路到現場,結果發現和香畫的內容,與實際建造簡直就天差地遠。他向她指出這個問題時——

「咦?咦?咦?」和香臉泛潮紅,汗珠直冒,並非全然是天熱的緣故。「這就怪了……明明是我家啊。」

這是她住慣的房子,那些也是她看慣的牆壁、走廊、窗戶以及樓梯,她再熟悉不過了。但那不過是生活在其中,用身體去熟悉這一切,並未逐一測量數量和尺寸,在腦中具備這些知識。因此,想正式將它畫成設計圖便會產生偏差。

耐人尋味的是,終日窩在家裡,足不出戶的和香,在繪製和田屋店面和店內構造時倒相當精準。因為她平時對此沒印象,只能向人確認,反而正確。津多偷偷告訴笙之介,這位平日鎖在深閨不出的小姐,突然到店面興沖沖地詢問我們和田屋的大門多寬,待客用的廂房幾間、如何相連,從哪裡進房,夥計們全大為吃驚,那一幕有趣極了。

人們是用肉眼看事物,但要保留所見之物,得用心。人活在世上,是不斷將眼睛所見的事物留在心中,而心靈也藉此得以成長。內心也益發懂得去觀察事物。眼睛雖然只會看事物,但內心卻能對所見之物做解釋。有時內心的解釋甚至會與眼睛所見有所出入。

在與和香聊及此事時,笙之介想起先前在賞花會的宴席中,他與代書井垣老先生的談話。

當時笙之介問他,如果有人能完全模仿別人的筆跡,就連被模仿的當事人也無法分辨真偽,那會是什麼樣的人呢?結果老先生回答他:

——此人應該能配合他要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吧。

當時笙之介覺得頗有道理。但正確來說應該不是換眼睛,而是心中之眼。必須配合被模仿者來更換內心。

和香聞書道:「若說要更換的話,得先將自己的內心交給對方才行吧。」

笙之介一面思忖此事,一面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這樣,那名模仿者一時會擁有兩種不同的內心。」

「說得也是。」這樣就得改說法。不是換內心,是配合模仿的對象改變自己心境,是嗎?

「古橋先生,可曾有人拜託您模仿別人的筆跡謄寫抄本?」

和香似乎正用她自己的想法,思索笙之介那番低語的含意。

「其實我以前會見過這樣的絕技。」不能說出實情。他決定只說梗概。

「當事人完全不記得寫過這種東西,但擺在他面前的文件,怎麼看都像是他的筆跡。」

和香眨了眨眼。「當事人真的完全沒半點印象?」

「是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是筆跡一模一樣?」

「沒錯。」

古橋先生——和香神情轉為嚴肅。「也許當事人說謊哦。」

笙之介為之一怔。「不,他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是嗎?可是古橋先生,你有點像是個濫好人呢。」

「不光是當事人這麼說。連周遭的人也都認為那是家父的筆跡……」

笙之介一時說溜嘴。和香眼睛瞪大。笙之介直冒冷汗地低下頭。兩人間隔著設計草圖,相對無語。沉默化為一塊看不見的布,緊緊包覆兩人。與其這樣尷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向她坦言我爹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事。

「古橋先生……」和香率先開口,想揭開那塊沉默的布。她額頭冒著汗珠。在進行起繪指導時,和香從一開始就摘下頭巾,以原本的面目面對笙之介。「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您還沒仔細見過我的筆跡呢。」我寫給您看,請稍候片刻——和香說道,急忙走出房外。笙之介獨自待在房內,深深吁口氣。

不久,和香返回,若說她只是去拿自己所寫的字,時間未免太長。她胸前捧著一本書。

「這是從村田屋那裡借閱的書當中,我近來最感佩的一本。所以自己也謄寫了一本。」

笙之介接過一看,原來是國文學者著的《更級日記標註》。

「噢……」這不像是一般商家小姐會輕鬆閱讀,心生「感佩」的書。

「和香小姐喜歡《更級日記》吧。」

「是的,我謄寫過《更級日記》。看完這本書後,發現它與我的解讀不同,所以更加喜愛。」

那我就拜讀一番——笙之介翻開頁面,和香的筆跡躍然紙上。

「和香小姐從這本書中獲益不少。」

「是的,我眼界大開。」

「想必很開心。」

「您看得出來?」

笙之介莞爾頷首。「你的字會笑。」

「字會笑?」

「會微笑,會生氣,還會裝模作樣呢。」字如其人。抄本也是同樣的情形。

「這本《更級日記標註》也一樣,在讀國學者的抄本與讀和香小姐的抄本時,閱讀的感受應該不同。文意當然沒變,但隨著筆跡不同,感受也不同。」

這類似同一個人在面對不同地點、不同對象時會顯現出些微的表情差異。

和香頓時表情一亮。「也就是說書是有生命的嘍。」

「沒錯、沒錯。」

樂在其中的兩人開心地笑了,接著突然難為情起來。和香臉頰泛起紅潮,紅斑因此沒那麼顯眼。

過一小時,笙之介離開和田屋。他沒回富勘長屋而前往村田屋,走著走著,幸福感逐漸退去,心裡納悶起來——許多事好像都是順便發生。

有事得詢問治兵衛才行。上次在加野屋的賞花宴中,笙之介請治兵衛代為宣傳如果知道哪位代書有完全模仿他人筆跡的絕技,請介紹他認識,之後便沒再問及此事。

「哎,笙兄,今天沒去和田屋嗎?」

突然開口就這麼一句。老爺子帚三看起來也像面帶調侃的笑臉,是自己想多了嗎?

「我剛從那邊來。」

面對縮著脖子的笙之介,治兵衛並未特別搭理。由於三河屋一事已經落幕,他不會像先前那樣回想起亡妻而心頭紛亂。他理好思緒,將心傷送回原本存放的心靈角落,重新鎖上。炭球眉毛底下的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動,聲音很宏亮。

笙之介坐在帳房旁邊,說出來意。「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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