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綁架 第三節

夜裡的大川,水就像濕衣一樣,緊緊纏住笙之介手中的船槳。

三河屋張羅來的扁舟不像笙之介先前造訪川扇時,浮在不忍池上的小船,這艘扁舟打造得很堅固。所幸今晚風平浪靜,為了橫渡因漲潮而水位升高的大川,笙之介緩緩划動又大又重的船槳。

三河屋老闆娘勝枝雙手提著燈籠,坐在扁舟的中央,全身緊繃。包有十二個切好的年糕及裡頭三百兩黃金的紫色包袱擺在她膝上。勝枝不時單手移開燈籠,撫摸包袱好確認它。她的手指在顫抖,連站在船尾處的笙之介也看得出來。

從御藏橋劃向大川要多久才會到河中心一帶,笙之介租下這艘扁舟時事先請教過老經驗的船夫。有時會為客人調度小船和轎子的三河屋,有認識的河船宿屋願意接受突如其來的請託,當中有位船夫回答笙之介問題,而且完全沒過問沒必要知道的事。

老船夫頂上一片光禿,與其說因為上了年紀,不如說因多年海風吹襲加上日晒造成,他告訴笙之介,穿過御藏橋後便要開始數數。第一次用力划槳時數「一、二」,劃第二下時數「三、四」,等數到三十下,差不多就到河中央。要是停止划槳,船會很自然地沖往下游,所以這時要數自己的呼吸,每數到二十便微微掉轉船頭。這麼一來幾乎可停在同樣位置。

笙之介系在腰間,那盞沒印店徽的長型燈籠也是船夫借他的。船夫說——請系在腰間左側,而不是背後。這麼一來可以看見船槳入水之處,而且燈籠的亮光會形成大光圈。儘管在黑暗中,遠遠也看得見扁舟浮在河上。

笙之介謹遵船夫的吩咐。帶著三百兩想贖回獨生女的勝枝,與一直在默數的笙之介完全沒有交談。沉默中扁舟來到河中央,靜靜晃蕩。

空中星光閃爍,但夜晚的大川氣味令人胸悶。雖然春天已過,顯現初夏的樣貌,但河面依舊冷澈。勝枝圍著一條圍巾,蜷縮著身子。

笙之介不斷數著呼吸,掉轉船頭三次,這時幽暗的下游處出現一個小亮點。是燈籠的光。

——武士先生,夜晚在水面上,物體的實際距離會比肉眼看到的要近。與其他船隻交錯或是會合時,請注意拍打船舷的浪潮聲及船身搖晃的情形。

笙之介牢記船夫的吩咐,他右手握著船槳,左手按向長刀刀柄,注視著黑暗前搖曳的燈光。亮光構成燈籠狀,放射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圈,只見一艘駛近的扁舟逐漸浮現。

這時,傳來沙啞的咳嗽聲,笙之介眯起眼睛。自己的扁舟像對這樣的相遇感到吃驚般,緩緩搖晃起來。勝枝吃驚地坐起身,雙手緊緊抓住船緣。

逐漸靠過來的扁舟上有兩道人影。一位在靠近船頭處,另一位則負責劃漿。兩人都是男性,衣服下擺塞進衣帶里,底下的兜襠布在黑暗中一樣自得醒目。兩人都用手巾蒙臉。划船者也許是專職的船夫。他系在腰間的燈籠光芒照向水面。船槳一划水,便撥亂水面的光影。

「阿吉——」勝枝像在叫喊似地低喚。對方的扁船滑也似地駛近,船頭快撞向笙之介的船身時陡然停住。

「你是三河屋的老闆娘嗎?」船頭處的男子起身,舉起右手遮臉。男子手中沒拿燈籠。

「是的,我是阿吉的母親。」

勝枝急忙要往船頭走,男子抬起左手,就像要把她推回去。

「老闆娘,請先熄去你手上的燈籠。」

笙之介還沒來得及開口,勝枝吹熄燈籠。

「阿吉,阿吉人在哪兒?」

她將燈籠拋向一旁,把膝蓋上的包袱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向前,緊抓著船緣。

「武士先生。」男子朝笙之介喚道。「你不是三河屋的人。」

笙之介丹田運勁地答道:「我是三河屋老闆的朋友。今日前來擔任交付贖金的見證人。」

男子高舉的右手遮住半邊臉。可能是蒙面手巾的結就在鼻子下方,他聽起來有點呼吸困難。儘管如此,笙之介還是一眼就看出——是名老翁。

此人弓著身子不是掩飾樣貌,而是原本就駝背。如果取下手巾應該會露出滿頭白髮。

「錢我帶來了。」勝枝雙手高舉著包袱,用盡全力高喊。「請把阿吉還給我。她人在哪兒?你們沒帶來這裡嗎?」

「阿吉小姐藏在其他地方。」

男子回答,沙啞地咳幾聲。他的駝背上下起伏。聽在笙之介耳中,那不是假咳,是真咳。剛才那聲咳嗽也是這名男子發出。此人不但年邁,還有病在身。他的穿扮相當窮酸,體格也很瘦弱。

「請把包袱交過來。」

勝枝爬向船頭,準備要把錢丟給對方,笙之介急忙厲聲制止。

「老闆娘,請等一下!要先等阿吉小姐回來再說。」

笙之介沒想到會發出這麼大的聲音,水面也為之震動。船頭男子原本抬起的手微微放下,原本一直背對笙之介的船夫也轉過頭望向他。從動作和體格來看,這位船夫似乎年輕許多。

「可、可是……」勝枝神色慌張地抱緊包袱。

「要是老闆娘把錢交過來,明早阿吉小姐就會返回三河屋。我們也不想無謂殺生。」

「真的嗎?你們真的會放阿吉回來?」

笙之介離開船槳,向前踏出一步。

「老闆娘,這樣不行。我們還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真的將阿吉小姐藏在某處。」

船頭男子就像嗆著似一面咳,轉身背對他們,然後從懷中取出某個東西遞給勝枝。那是一條淡藍色的衣帶,此時摺疊綁成一個結。勝枝不自主地趨身向前,一時間包袱落地,切好的年糕撞向扁舟船底,發出一聲重重悶響。

「這……」這是阿吉的——勝枝解開衣帶結,泣訴著。「她用這當睡衣的衣繩。」

勝枝拿著衣帶磨蹭臉頰,船頭的男子道:「阿吉小姐衣衫整齊,你可以放心。」他再度抬起手,小心翼翼遮住臉。船夫則背對著他們,彷彿他就是扁舟的船漿般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老闆娘,錢交給我吧。你要相信我的話。」

「阿吉小姐人在哪裡?」笙之介強硬地問道。「怎麼可以光靠一條衣帶就交換贖金!」

哦——以手遮臉的男子暗自竊笑,接著劇烈咳起來。

「年輕人,你可真強勢呢。」這語帶嘲諷的話語,聽起來好像很痛苦。

「老闆娘,你請來當保鏢的年輕武士都這麼說了,我們乾脆取消交易吧?」

不不不——勝枝死命搖頭。她撿起地上的包袱,根本來不及阻止便馬上往男子拋去。包袱擦過男子肩膀,落向對方的扁舟。男子吃驚地正欲撿起包袱時,笙之介大步向前。

勝枝急忙緊緊抓住笙之介的裙褲。

「求求您,不要插手。這筆錢我付。我們只求阿吉平安歸來!」

勝枝雙手抱住笙之介,他無法動彈。他正準備以拇指推刀鍔離鞘時,勝枝急忙按住他的手。

「拜託您不要!我求您了!」

勝枝淚流滿面,放聲叫喊。對方的扁舟猛然偏斜一旁。船夫正準備掉轉船頭。

「確實是三百兩無誤。」男子強忍著咳嗽,沙啞地說道,並用雙手一把抓起十二塊切開的年糕。「阿吉小姐明早就會回去。你就煮好紅豆飯等她吧,老闆娘。」

男子乘坐的扁舟,此時已是船尾面向笙之介。船夫一面劃漿,一面低著頭遮臉。他們的燈籠一樣沒印店徽。不過笙之介發現那艘扁舟滿是泥巴,顯得很老舊,都是修補的痕迹。

「阿吉!阿吉!」

那艘沒載著阿吉的扁舟逐漸遠去。勝枝難忍悲傷之情,不斷哭喊阿吉的名字,彷彿深信女兒一定會聽見。但傳來的回應,就只有船漿在夜裡划過大川的水聲,以及蒙面男子痛苦的咳嗽聲。

那夜,三河屋就像將大川的河水引進店內般,氣氛冰冷沉重。

笙之介一回到店內,馬上向重右衛門和治兵衛說明事情經過。勝枝靜靜哭泣,阿千走到老闆娘身旁,兩人手握著手,哭得更難過。

「阿千,你帶老闆娘下去休息。你在旁邊陪著她。」

在重右衛門的命令下,阿千一路攙扶勝枝走進屋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治兵衛垂落炭球眉毛。「在那種情況下,勝枝夫人只能那麼做。」

「慚愧。」笙之介鞠躬道歉。「我原本打算沒看到阿吉小姐的面絕對不走。如果沒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付贖金就沒意義了。」

「可是,」重右衛門低語。「對方沒帶阿吉來,我們只能乖乖聽話。」

精疲力竭的勝枝在時,三河屋老闆還很鎮定,勝枝一走,他頓時像失魂似地顯出沮喪坐姿。

「要是笙兄當場斬殺那兩個綁架的惡徒,便無法查出阿吉小姐的下落。」

治兵衛就像在努力替笙之介找借口。

「我原本就不打算斬殺他們。不過,我倒是想要他們供出阿吉小姐的所在處。」

自己這樣說,更像在辯解。

「沒關係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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