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五節

是名女子。

從她眼睛周圍的皺紋和皮膚的膚質來推測,年紀應該與笙之介的母親里江相仿。但光憑第一眼印象無從得知此人身分。她完全不像武家妻女,也看不出是否像里江一樣貴為人母。雖然不像是商人的妻子,卻完全不顯一絲寒磅。

簡言之,應該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她頂著一頭笙之介從未見過的髮型。大大的髮髻纏著一塊淡紫色的絞染布,插有金蒔繪的發梳。千筋 圖案的和服繫上子持條紋 的衣帶,雖然滿是條紋,但意外典雅。內襯衣領的深紫色,襯托出女子的臉部膚色。

今天「利根以」同樣許多客人光顧,但過用餐時間,二樓的包廂開始有空房。女子待在包廂一隅,面向貫太郎送來的茶點,側身而坐。

「我聽說關於這家店的塗鴉傳聞。」女子的聲音風韻十足,嗓音圓潤。「還聽說店裡的菜色不錯,專程從牛込前來一探究竟,當我一提到我看得懂上頭的文字時,老闆和老闆娘馬上大呼小叫起來。拜此所賜,我快餓死了。老闆說,在我念出這些塗鴉文字之前,料理和酒先擱著。」

只有茶可以喝——女子斜眼瞪貫太郎一眼。女子下巴有點突出,說話時嘴巴的動作很特別。

「真的很抱歉。」貫太郎直冒汗。「馬上就會為您送上,不過希望您先解讀密文。」

女子目光移向笙之介,嫣然一笑。「這位年輕老師,聽說您就是塗鴉的發起人?」

「在下名叫古橋笙之介。」

笙之介低頭行禮。女子眼角一震,雙眸游移,似乎頗為驚訝。

——果然沒錯。她對這個名字有反應,那就沒錯了。

「聽說您是私塾的老師?年紀輕輕就當老師,真不簡單。」

「受雇幫忙而已。在下一介浪人,您直接稱我古橋就行了。請恕冒昧,敢問您尊姓……」

「我叫志津江。我只是位教小曲的師傅,您就稱我師傅吧。」

女子旋即收起驚訝之色,享受這種打太極的回答方式。貫太郎以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就此退下。包廂里剩他們兩人,笙之介開門見山地問道:

「師傅,遲遲沒上酒菜款待您,真抱歉。不過,我們並非是為了標新立異才塗鴉,而是因為某個原因,亟欲找尋解讀文字的人。既然您會解讀,可否請您告知上頭的文字為何?」

志津江的衣領未有一絲凌亂,但她還是伸手整理衣領,抬頭望向一旁的紙門。

「坦白說,我不會解讀。雖然以前會,但現在忘得差不多了。」

笙之介心中一亮。這名女子以前知道密文的設計。這下真的押對寶了。

「師傅,您該不會認識古橋笙之介這個人吧?」

「這不是您的名字嗎?」

面對中年女子風韻猶存的媚笑,笙之介正色以對。

「是一位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物。年紀應該比我父親大。」

「老師,您不認識那位古橋先生嗎?」

志津江原本就有一雙像狐狸般的細眼,現在眯得更細。形狀猶如往下彎的弦月。

「我不認識。不過,對於古橋先生這種像密文般的獨創文字,我擅自取名為『贗字』,我想知道他如何構思得來。」

這樣啊——志津頷首。「他七年前就過世了。」遺骨早化為塵土——志津補上一句。

「更早之前,我先被他拋棄。」

長堀金吾郎……不,奧州三八野藩的老藩主小田島一正要找的古橋笙之介,早遠赴陰曹了?

「他是病故嗎?」

「酒毒攻心。他這人生活靡爛,死在榻榻米上算萬幸。他與我分離的那段時間就算死在路旁,或遭人斬殺也不足為奇。因為他也斬過人。」那是知之甚詳,毫不躊躇的口吻。「說起來,他是很會佔人便宜的男人。既奸詐又厚臉皮。明明是自己將人棄之如敝屣,但又厚著臉皮回來。最後是我養他,送他走完最後一程。」

原本一直模糊不明的「古橋笙之介」,他的真實身分因女子的這番話逐漸成形。個性奸詐又愛佔人便宜——不過這名女子到現在還深愛著他。

「聽說他是新陰流的劍術高手。」

志津江那對細眼這次不光是流露驚訝,還帶著懷疑。

「老師,您對他可真了解。」

「這也是有原因的。」

笙之介簡短回一句話後不再多言,與志津江對望不語。先移開視線的是那位不光風韻猶存,還帶些許狡獪的中年女子。她並非在逃避笙之介一本正經的神情,而是輕鬆地將之化於無形。

「這一行。」志津江指著紙門右邊的一行字。「我還記得。」

她微微闔眼默誦。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笙之介感到掩蓋四周的濃霧瞬間被風吹散。

是漢詩。東谷的直覺沒錯。

「您剛才說的……」他從懷中取出筆墨和紙本,重複剛才那句話,並且寫在紙上。

「寫成文字的話,是這樣嗎?」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哎呀,好美的字。您一定是好老師。」志津江望向那行字,刻意轉移話題。

「這是出自漢詩里的《樂府》。昔日漢武帝設立掌管音樂的官府,創作宮廷進行祭祀儀式時所用的樂曲,或是搜集各地流傳的民間歌謠。這些通稱樂歌,但後世對這個官府所選用、整理出的歌謠體詩文,改稱之為樂府。」

笙之介一本正經地說明,但志津江像在聽什麼甜言蜜語般一臉陶醉之情。

「其、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笙之介頓時語塞。「一般來說,樂府大多是歌頌戰亂時的哀傷,或是男女情愛,很貼近我們的生活。這也是用來表明友、友情的一首詩歌吧。」

志津江優雅地單手托腮說道:「可是我曾經收過哦。」

「咦?」

「我收到的書信中寫有這首詩。不是別人寫給他的信。我那位不務正業的笙先生說,這是一首情歌。」

「有、有後續嗎?」

「好像是這一塊。」志津江圈起紙門上的某塊塗鴉。「不過,不知道是否真的就像我記得的那樣。感覺好像少了些字。這上頭的字數少了一些。」

上了年紀的小田島一正如果憑記憶寫下文字,遺漏幾個字也不足為奇。

「這行字我有印象。」志津江指著邊邊的兩行字默誦而出。

「夏降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笙之介急忙記下,然後仔細檢查內容。

夏降雪 地天合 乃敢與君絕

「『降』或許可寫成同音的『雨』字……」

「不管怎樣,指的都是夏天降雪吧?這句的意思是,若非發生這種天翻地覆的大事,我絕不會與你分離。」

「……您可真清楚。」

「我跟那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學的。」志津江移開托腮的手,抬起臉並重新坐正。「老師,您是三八野藩的人嗎?不過,您沒有當地口音呢。若說您是我們昔日的熟識又太年輕了。」

正當笙之介大感躊躇,不知如何回答時,志津江突然轉為輕浮的眼神,炫耀似地嘆息道。

「我發誓,我和少主很早就斷絕關係了。我原本就對他沒意思。不管他再怎麼苦苦追求,我也不想當藩主夫人。」我才不想過那種籠中鳥的生活呢——志津江不屑地說道。「而且還是在那種窮鄉僻壤。老天保佑哦。」

她再次很刻意地以輕浮的口吻嫌棄。

「您口中的少主,現在已經隱退,人們改稱他老藩主。」

志津江的狐狸眼顯得無比認真,與笙之介四目交接。

「您說的是三八野藩的藩主吧?」

「是的,這是當然。」

「他都隱退了,為何現在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難道是引發奪嫡之爭,四處找私生子?」

「他有私生子嗎?」

「怎麼可能有嘛,開什麼玩笑。」

雖然無法看清事情的全貌,但隱約瞧出端倪。笙之介逐漸變得冷靜。眼前這名女子是那位「古橋笙之介」的相好。而當初古橋笙之介與三八野藩藩主小田島一正交好時,這名女子也接近當時的少主,少主對她萌生愛意。

「不是這麼俗氣的事,請您放心。」

笙之介這句話似乎發揮極大的效用,超出他的預期。志津江突然喚起昔日的記憶,對位於深川一隅的這家居酒屋紙門上的密文,竟是顯得這般驚訝、畏怯。她風韻十足的媚笑與放蕩的姿態或許是天性使然,同時也是掩飾心中不安的障眼法。

「請告訴我,古橋笙之介是什麼樣的人。」

笙之介很誠懇地問道。志津江感受到他的真誠。

「我不是說了嗎?他是個不務正業的男人。」

雖然說著同樣的話,但志津江的聲音帶有令聽者動容的懷念之情與濃濃愛意。

「他是江戶人。是窮旗本家的三男,生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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