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三節

武部老師沒閑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謎。

隔天一早,為了借重老師的智慧,笙之介認為趁私塾的學生來上課前請教比較恰當,因此一起床便趕著出門,但老師和夫人聰美別說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沒睡。因為孩子們病了。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數天前起,私塾的學生們便開始相互傳染。」

據說手指、嘴角、口內都冒出一粒粒紅疹,並伴隨發燒。雖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發疹又痛又癢,年幼的孩子尤為難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嗎?」

「嗯,那孩子也發疹子,正躺著靜養。你沒聽說嗎?」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見他全神鑽研密文,替他擔心而前來叫喚,但他完全沒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目前還沒傳染成人,不過為了小心起見,笙先生,記得勤洗手。」

「我明白了。如果哪裡我幫得上忙,請儘管跟我說,別客氣。」

「感激不盡。」

就這樣,武部沒問他有什麼事,笙之介也沒機會開口。

——既然這樣……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衛談談。翻找村田屋的藏書,也許能找出記載密文的書籍。既然有這個可能就去試試看吧。

「哦,歡迎。今天可真早。」笑臉相迎的炭球眉毛儘管明白笙之介並非趕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沒面露不悅。笙之介將密文的事說得口沫橫飛,而治兵衛態度沉穩地望著他,說道:

「看你急於找尋解開密文的線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擺對吧?」

「抱歉。」

「沒想到笙兄也會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還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衛說。「好吧。我們到隔壁的房間談。我請老爺子助你一臂之力。」

治兵衛口中的老爺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柜。

「我們店裡哪些書放什麼地方,老爺子全都記得,可說是個活目錄。而且書本只要他看過一遞,大致都會記得內容。一定幫得上你的忙。」

那位老爺子搬來小書桌和硯盒,笙之介在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坐下。這時聽他本人介紹,才知道原來這位老掌柜有個很少見的名字,叫作「帚三」。

「家父是一位作掃帚的工匠,兒子們分別取名為帚一、帚二、帚三。」

「原來如此,請多指教。」

「不過古橋先生……」帚三駝著背,身材幹癟,他用和本人一樣乾癟的沙啞聲音說道。

「密文這種東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間口耳相傳。不會寫成文字遺留下來。就我所知,沒有記載這類密文的作法和解讀方式的書籍。」

這樣啊——笙之介頗感失落。

「讀物中有幾個故事,提到幽會的男女為了暗通書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來告知幽會地點和時間的簡單密文,不過這或許能成為線索。姑且先看看吧。」

帚三語畢後旋即離去,回來時捧著一疊書。「全看完很花時間。我會在上面做記號。」

很難相信帚三真的把這些讀物全記在腦中,他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翻頁,用漿糊黏上便條。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確實都是很簡單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鳥巢」,其實意思是「卯時在河船宿屋『新月』見面 」。算是一種文字遊戲。

「古橋先生,您懂荷蘭文嗎?」

「怎麼可能!我完全不懂。」

「每個人一開始都對外國語言一竅不通。長崎的口譯員有本名為《荷蘭語諸事解讀事始》的著作,書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將異國語言轉換為我國語言。與密文的解讀有相通之處。」

「哦,這樣啊。」

帚三將書連同荷蘭語字典一併帶來。接下來幾乎都是這樣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過來提出另一個問題,導引他從不同的角度來思考。

兩人頻頻討論。這個贗字沒有含意,會不會是只取部首的音來念呢?不,還是得從中解讀出贗字的密文與原文的替換規則才對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嗎?三封信的前後關係為何?它的順序會不會藏有什麼關鍵線索?

「光從音來看,沒有特別含意。」

「它的規則也許得跳著看。書信中的某個地方或許會透露規則。」

「整體看來分成左右偏旁的漢字居多,像『草字頭』這種上下分開的字比較少……」

「那只是分成左右兩邊的漢字比較容易當成贗字來處理吧?」

「會不會只是我個人才疏學淺,所以看不出來,這當中或許摻雜一、兩個真正的漢字,只是看起來像贗字罷了。換句話說,這是本國不會使用的真正『漢字』。」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駝背的飛快動作走進店內,捧著幾本積著厚厚一層灰的書走出。

「這叫作《字監》,是專為解讀佛教經典作的字典。」

村田屋竟然藏有這種書籍。

「至於這本是梵字字典。因為我覺得這些贗字當中,有的很像梵字……」

這名掌柜連梵字都懂?

兩人翻著書,因上頭的灰塵而頻頻打噴嚏,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一再討論。

「可是古橋先生。」

「哈啾。」

「寫這封信的人,有這麼深厚的教養嗎?」

「這我不清楚。」

帚三沒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時,女侍送來飯糰和熱茶,儘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腦中塞滿各式各樣的字。等到夕陽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認輸。

「現在才這麼說,或許有點晚……」

「什麼事呢?」帚三皺紋密布的乾癟臉龐,不顯一絲倦容。

「我們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來,看來這密文的設計其實很單純。」

這應該是當事人私下約定,缺乏規則性的『模仿密文』。簡言之,是一種文字遊戲。考量到兩人書信往來的關係,這就像是相約幽會的情書,就算程度與前面提到的「掠鳥」相仿也不足為奇——看來六助的解讀沒錯。

帚三臉上仍是沒帶半點笑容。「我也這麼認為。」

「真是抱歉。讓您白忙一場。」

「別這麼說。就算看起來不太可能,在仔細確認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帚三先生。」

「什麼事?」

「您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柜側頭不解。笙之介莞爾一笑。

「您真的就像掃帚一樣。替我從摸不透的大山中掃出塵埃,讓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現。」

帚三咧嘴一笑,嘴裡缺了好幾顆牙。「謝謝您的美言。」

笙之介離開時正要恭敬地答謝,治兵衛卻打斷他,遞給他一個包袱。笙之介心想應該是可供我參考的書吧,此外不知道還會有些什麼,於是滿心雀躍地收下。

「是工作。」

「咦?」

「今天出借我家老爺子給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報。」

這包袱入手沉甸甸。

「助人固然是不錯,不過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要糊口不是件簡單事——治兵衛若無其事地說道。

笙之介似乎頗受神明眷顧,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還是助人之神。這次他整晚都夢見贗字夾雜著梵字,漫天亂舞。武部老師天明時造訪富勘長屋。

「才過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幫我個忙。」為了防止病情繼續擴散,他決定讓私塾停課幾天。「我決定將染病的學生們聚在家中,集中照顧。」

有些父母因為孩子生病而無法出外工作。老師的孩子也卧病在床,得花時間照料。所以老師打算集中照料,讓癥狀輕的孩子幫忙,教導他們明白互助的道理。

「畢竟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原來如此,好辦法。」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幫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地點我已經找好了。

「相生橋前方有家名為『利根以』的鰻魚店。店裡賣的蒲燒鰻刺多又難吃,店裡總是門可羅雀。他們同意讓我租用一間二樓的廂房。」

聽說是富勘居中協調。

「笙先生,可否幫我指導孩子寫字?放心,這並不難。只要指導平假名讀寫,帶他們複習算盤即可。我會讓他們自行帶文具,你人來就好,頂多四、五天。教科書就算沒打開看也沒關係。」

雖然是請託的口吻,但武部談妥一切,容不得他說不。因為沒染病的學生此時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樓。

「我向來嚴格管教,所以我的學生都很守規矩。笙先生負責監督即可,還可以做自己的工作。雖然對您很過意不去,但還是請多幫忙。您的大恩我會銘記在心。」

就這樣,笙之介突然當起老師。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學生,從四歲到十一歲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個個像是可靠的鄰家大姐,事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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