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三八野愛鄉錄 第二節

長堀金吾郎手中共三封書信。每一封皆不是謄本,而是小田島一正親筆寫的正本。

「因為老藩主每天都寫這種信。隱居所的書信盒都快裝不下了。」

選出這三封帶在身上是因為……

「雖然內容一樣看不懂,但光就字面來看,就屬這三封信寫得最好。」

就文字排列來看,感覺像是反覆書寫同樣的字。

「字的寫法中也許暗藏破解密文的關鍵。若是這樣,光看謄本也無法解開。」

所以我才帶正本在身上——金吾郎說道,笙之介恭敬地收下。

「那我就收下了。」

「在下會時常來拜訪。不,並不會每天來……在下沒有催您的意思。」

金吾郎滿頭大汗地說完後,踩著比來時更穩健的步伐離開富勘長屋。笙之介獨處後整理桌面,攤開三封書信。雖然折得很整齊,但每封信篇幅都不長。只寫一張紙多,而且字體頗大。

笙之介一時看得入迷——寫得真好。

果然寫得一手好字。不光是字體端正,每個小地方都活力十足。頓的地方頓得有勁,該挑的地方挑得有力。光就字來看,不覺得寫字的人心智有什麼問題。而且這字雖然詭異,卻不是亂寫一通。當中有規則,懂漢字的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金吾郎說過,在三八野藩沒人這麼關心老藩主,一想到此便替他感到落寞。

笙之介知道——這個國家學過寫字的人們一般用的漢字,在信件上頭一個也找不到。「言字旁」加上「夕」,這字該怎麼念?「提手旁」加上「甘」又是什麼字?「頭部」底下加個「每」,這又是什麼字?但若試著將這些漢字拆解成「左偏旁」和「右偏旁」,就會明白這不是什麼怪字。每個「左偏旁」和「右偏旁」都確有其字。

沒錯。就只是替換組合,所以乍看像亂寫一通。因為上頭寫滿字,更教人看得一頭霧水。

好,就把它命名為贗字吧。笙之介一面磨墨,一面思忖。

如果這是要寫給某人的書信,文章中一定會出現的字是什麼呢?

——應該是「候」 吧。

那就來找尋「戾」這個「右偏旁」搭不是「人字」的「左偏旁」所構成的贗字吧。笙之介瞪大眼睛,仔細檢視那三封信。不久,他眉頭緊蹙,抬起頭來。

找不到。沒有「戾」這個「右偏旁」的字。

換句話說,這個贗字並非單純只是更換漢字的「左偏旁」。「右偏旁」也在某個規則下被替換,與「左偏旁」重新組合。既然這樣,接著找尋使用頻率較高的贗字吧。既然是書信,假設有「候」字應該不會有錯。

只要找出三封信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字,就能假設它是「候」字。若能從中看出贗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由「人字旁」和「戾」替換而來,那這會遠比只更換「左偏旁」的情況更棘手,不過將會是解謎的線索。

笙之介幹勁十足,他很慣重地抄下每個贗字細數。一會兒後,他擱下毛筆,盤起雙臂。根本就雜亂無章。這三封書信找不到共通而且出現最多次的贗字。第一封最多的字是「訁父」,第二封最多的是「佄」,第三封最多的是「忄木」。

儘管如此,要是將這些字都換成「候」會是什麼情形?

所謂的密文、暗號,有的單純,有的複雜。就最單純的情況來說,例如「將『言字旁』的漢字全改成『人字旁』的漢字」,這樣的解讀方法只要事先口頭約定好即可。若是如此,要是不知道雙方約定的人在看過後將「言字旁」改成「人字旁」,謎題就解開了。

但這麼一來密文就不堪用了,更複雜一些吧——若是將「言字旁」改成「人字旁」,把「人字旁」改成「提手旁」,把「提手旁」改成「心字旁」,那就連使用密語的人也會記不住。若不光是改變「左偏旁」,連「右偏旁」也依照某個規則替換,那也是同樣的情形。

這麼一來,就得備好某種備忘錄,或是文字更換一覽表,使用密文溝通的雙方各持一份,取得這張一覽表就隨時能使用密文和解讀。

如果將「候」替換成某個贗字,應該就能以此作為出發點推測替換規則。笙之介認為有這個可能,或許辦得到。所以他細數可能是「候」的贗字,結果找到幾個。

這代表什麼呢?

為了製作贗字而替換「左偏旁」與「右偏旁」的規則,亦即文字更換一覽表,可能不只一份。多花點時間倒也不是辦不到。但使用多種替換規則時,勢必得在密文或暗號文章里藏指示,讓對方知道「解讀得用哪份一覽表」。

長堀金吾郎說過,這些書信中——看懂的就只有日期,但就連日期也完全不對。

這點著實詭異。日期、年號、干支該不會就是老藩主的指示吧?告知對方在解讀這些書信時,「得用某某文字更換一覽表」。例如上頭寫庚子就用這份,寫丙午就用那份。

笙之介盤起雙臂沉聲低吟,手中的筆蘸滿墨。好,分別挑出三封信中最常用的「左偏旁」,數數看有多少,或許看得出規則性。結果又讓笙之介沉聲低吟。「左偏旁」的使用頻率多寡不一,三封信找不出共通點。笙之介不認輸,他用同樣的方法針對「右偏旁」試一次,但一樣找不出規則。

真有點麻煩。

真希望多一點參考資料。如果小田島一正的書信全都在這,可用來解讀的材料能多一些,或許可以看出一定的規則性(就算不只一個也無妨),但眼前只有三封。

沒有就是沒有,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他甩甩頭,鬆開雙臂,接著改為托腮,繼續思索。

據說老藩主一再反覆寫這三封書信,金吾郎才將它藏進懷中,四處找尋來路不明的古橋笙之介。反覆寫這三種書信有什麼含意嗎?

笙之介突然心頭一震。

倘若替換的規則不只一個,那小田島一正手中應該也有一覽表或備忘錄之類的東西,完全對照上頭的規則來寫。他不可能全記住複雜的規則。如果真是這樣,老藩主在寫這些詭異的書信時,在隱居處服侍的家臣們應該有人親眼目睹過一兩次。這很容易發現。

難道老藩主將規則全記在腦中?

該不會他記得的不是替換規則,而是書信的內容吧?

會不會只是想起年輕時所寫的信,完全照著重謄呢?所以這三封信的文字一再出現的原因是內容令他印象深刻,或是他一直深植腦海。若是這樣,恐怕連小田島一正本人也忘了這些贗字的排列及解讀方法。

就算找出那位神秘(現在令周遭人頭痛不已)的古橋笙之介,恐怕連他也忘了這件事。經你們這麼一提才想到,以前我發明過那樣的密文。文字更換一覽表?我現在已經沒那種玩意兒。連內容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哈哈哈!

笙之介想著於事無補的事,肚子突然唱起空城計,但梨枝特地準備的晚飯全進了長堀金吾郎的肚裡。

太陽下山後,笙之介點亮油燈,抄寫那三封書信。光一次還不夠,他一再照著臨摹。

抄著抄著,益發佩服那漂亮的筆跡。憑笙之介的功力,無法令文字蓄含這等勁力。

——這就是人品氣度的差距。

不是毛筆功力深淺的差距。寫字者的人生經驗差距全顯現在文字中。就算小田島一正這位藩主再怎麼無能,畢竟是統率一藩之尊,至今貴為前任藩主,出身也截然不同。不像笙之介這個全身沾滿市街塵埃,風一吹便連同身上的塵埃一起被吹走的年輕小夥子,小田島一正的手指暗藏著笙之介沒有的力量。

笙之介對自己的毛筆字頗有自信。至少他自認毛筆字的功力遠在劍術之上。但他在臨摹小田島一正的贗字時,儘管能模仿秀麗的筆跡,卻無法完全一樣,總會帶著微妙的差異。儘管他一直喃喃自語,苦思良久,當天晚上還是睡著了。他隔天一起身又開始喃喃自語,前往茅廁,在井邊洗臉,接著一路苦思,返回屋內坐在書桌前。

他一面思索著如何模仿小田島一正的筆跡,一面抄寫書信,思考解開密文的關鍵藏在哪裡。模仿筆跡與解開密文間雖然沒半點關聯,但抄寫時頭腦清晰,思緒平靜。他隱約覺得,只要完全化身為小田島一正,便能了解小田島一正腦中的想法。

全文抄寫完畢後,他又逐一抄寫贗字。這次著眼的不是字形,而是針對同音的部首分類,並不忘細數每個音出現的次數。笙之介全神投入其中。

「打擾了。」

富勘還是老樣子,穿著短外罩,長長的衣繩隨風晃蕩,他前來時,笙之介正專註地寫著毛筆。

「打擾了,古橋先生。」

笙之介連頭都沒抬。

「古橋先生!」

耳邊聽到富勘的大聲叫喚,笙之介手中的毛筆脫落,回過神來。

「富、富勘先生。」定睛一看,富勘整個人趨身向前,兩人的額頭都快撞在一起了。阿金、太一、阿鹿、阿秀也全聚在門口,往內窺望。

「笙先生,你沒事吧?」阿秀喚道。「今早不管誰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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