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九節

櫻花花瓣點點浮散於水面。

此時櫻花精靈仍棲附在這些花瓣上,組成船隊和花筏,搖著櫓往前划去,不斷吆喝。梨枝告訴他,再過兩天,整個池面的景緻猶如鋪上一層櫻色地毯。櫻花一旦開始凋零,速度便快得驚人。笙之介向川扇借來小船和釣竿,泛舟於不忍池上。他得知東谷常垂釣的場所,將小船劃向該處。

在上野森林的櫻樹包圍下,池面映照著藍天,不時有浮雲從頭頂掠過,這時驀然暗影籠罩,待浮雲散去後,原本的朗朗雲天又重現——望著池面的光景變化,頓時感覺釣魚的事變得不再重要。他立起櫓,仰身躺下,雙手負於腦後,隨著小船搖晃。

藍天好近。感覺就像往小船上緊貼而來。如果現在坐起身環視四周,恐怕不忍池、運河、川扇全都消失不見,就只有眼前藍天包覆四周。

在藩國時,只要登上高處就會有這種感覺。父親宗左右衛門喜歡登山,春秋兩季常上山健行,順便摘采山菜。笙之介常跟著。去時背上的籠子是空的,回來時裝滿柔嫩的山菜新芽。秋天時還會摘采野菇和五葉木通。父親教過他,不論摘采何種山菜,都不能搜刮一空,得特地留下一些。

——這是山林對人們的恩澤,我們只是請山林分一些生命給我們。

原本就少言寡語的父親就算外出,話還是一樣少。自笙之介懂得這種原則後,父親變得更寡言。兩人不發一語地愉悅而行,互相出示彼此摘採的山菜,用纏在脖子上的手巾擦臉。有時笙之介差點就要碰觸藤漆 或是摘采毒菇,父親都會大喝一聲「喂」,笙之介總尷尬地搔著頭。

他停下動作,抬頭仰望,藍天佔滿天空,和緩的山坡前方是整片城下町。搗根藩險峻的山地位於遙遠的北方,那令人望之卻步的姿態,不論是從城下眺望,還是在登山時仰望,一樣凜凜生威。

但父親說——搗根的群山不管遠看多麼險峻,它們都是像屏風般守護我們的溫柔高山。這廣闊的世界,有更多險峻的高山,那些高山不會賜給人們恩澤,而是一有機會就想把人排除在外,是難纏的敵人。

——住在搗根的我們真是有福報啊。

不管到哪都只有一片天空。不論身處哪座山,哪個地方,頭上都是同樣的天空。

此時在春水氣味的包覆下,隨著小船晃蕩的笙之介仰望的這片天空下,他母親和大哥也在。他們現在過得怎樣?在忙些什麼呢?

笙之介今天以這身奢侈的打扮拜訪川扇,並不是來這裡悠哉沉思,而是前來洽談製作川扇起繪的事。梨枝說——我剛好在作春天的糕點。

她建議笙之介在她作好前,可以先去池上垂吊——等您回來後,我再沏茶招待您。

笙之介划船離岸,接著被他仰望的蒼穹深深吸引,不知不覺間陶醉茫然,闔上眼。

在昨天那場大酒王比賽中,武部老師最後屈居第二。參賽者大多都喝兩、三升的酒,武部老師輕鬆以三升裝的酒斗喝了兩斗,至於冠軍則是家住小石川的一位姓天本的御家人,他以五升裝的大碗喝了兩碗,之後喝了十杯茶便馬上酒醒,只能說比太一遇上的對手還要難纏。

這位姓天本的御家人,年紀與武部老師相仿,但體格很弱小,足足小老師半圈。這樣的身軀怎麼裝得下這麼多酒?驚詫無比的阿金,可沒忘了逼問笙之介剛才的去向。

「笙先生,這可是武部老師這輩子最重要的勝負呢,你跑哪兒去啦?」

笙之介坦然道歉,並向她扯個謊,說他本以為看到一名朋友,結果認錯人了。

武部老師直說自己慚愧,夫人聰美頻頻在一旁安慰,笑得無比燦爛。他們看起來不顯沮喪之色,這令周遭人的心情跟著放鬆不少。井垣夫婦也大力讚揚武部老師的賣力表現。

一行人熱鬧地享受賞花之趣,品嘗餐盒料理和阿金的煎蛋,就在眾人準備結束時,富勘這才現身。他身旁沒帶女人,獨自前來。

「老師,你故意放水對吧?」

富勘重新綁好他長長的短外罩衣繩,悄聲對武部老師說道,這番話傳進笙之介耳里。

「我是不會看走眼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那位御家人向你拜託對吧?」

他無論如何都需要那五兩的賞金。

「五兩對老師來說也是很大一筆錢。重感情的人就是這點不好。」板起臉孔訓戒的富勘,眼中也帶著笑意。武部老師掛著微笑,默不作聲。「不過,以今天的情況來看,像老師你這樣憑著自己的才幹,只要有心就不愁沒錢賺的人,日子過得遠比官位低下的武士還輕鬆呢。」

這世道還真是奇怪啊——富勘低語。

池畔某處傳來一聲鶯啼。笙之介睜開眼,霍然起身,環視眼前春日的池面。

梨枝來到川扇前。她面向笙之介,手按著衣袖,微微揮手。

——我直覺可真准。

還是說,剛才那聲鶯啼是梨枝小姐模仿的聲音?她會這招也不足為奇。

「這是家母親手傳授的。」眼前是形狀模仿櫻花的可愛練切 ,是春天的糕點。

「以盤子裝盛飄落的櫻花,品嘗其風味——就是這樣的一種風情。」

我要享用嘍——笙之介行一禮後開始品嘗。梨枝替他沏茶。開水先以容器盛裝,冷卻再移往茶壺,光是把水注入茶葉中就散發出濃郁茶香。這就是所謂的玉露吧。此乃笙之介初次品茗的絕頂好茶。在他平日的生活中,當然無緣品茗,每次與東谷在此地用餐,飯後喝的都是番茶。

一口糕點送入口中,甘甜的白餡在舌上柔順融解。一旁點綴的紅色枸杞,突顯出練切的櫻花。

「聽說枸杞對眼睛疲勞頗有療效。」梨枝嫣然一笑。「最適合笙之介先生您了。」

看您好像很忙呢。

「托您的福,在江戶有很多事等著我學習。」

東谷告訴梨枝,笙之介從藩國到江戶求學。不過遊學的費用得自己籌措,才在村田屋的治兵衛底下工作——關於這件事,你這麼說就行了。她不是會打探你底細的女人。

「不過,最近總是被工作追著跑,學問的事都擱一旁了,真是不應該。」

梨枝又是一笑。「笙之介先生的工作,應該也算是學問的一環吧。」

「製作起繪的工作也算嗎?」笙之介不自主地貶低起自己。不,這也許是在撒嬌。

今天東谷不在,梨枝的髮髻梳的是島田崩。煙花女子常梳這種髮型。雖然川扇是家小小的河船宿屋,但好歹是一店之主的梨枝看起來比平時沉穩,甚至給人一股威儀之感。

——梨枝小姐很適合梳這樣的髮髻。笙之介腦中浮現這樣的念頭。

梨枝眼中閃著光輝,「您真的會幫我作川扇的起繪嗎?」

「當然,只要梨枝小姐您願意的話。」

我太高興了——梨枝雙手合在胸前。「剛才我說過,我小時候見過八百善的起繪,當時覺得它好美、好有趣,深深烙印在心中。日後我一直記得此事,無限憧憬。」像這樣的小店——她無比慈愛地環視房內。「照理是不可能作出像八百善那樣氣派的起繪,但如今我有機會實現夢想,真教人高興。」

「梨枝小姐。」

在白餡的柔滑口感下,笙之介順口說出心裡的問題。

「您老家原本是開料理店嗎?」

梨枝微微眨眨眼。雖然沒露出排斥的神情,但笙之介對自己的提問深感後悔。

「請原諒我的失禮。我只是想,令堂作出如此高級的糕點,想必對料理有獨到之處。」

梨枝對不知所措的笙之介投以一笑,露出沒塗黑的一口貝齒 。

「請您不必慌張。您沒有任何失禮之處。」

「是……」

「家父昔日曾在淺草做外燴生意。我是外燴店老闆的女兒。」梨枝雙手併攏置於膝上,接著道,「我們的生意是在賞花或坐船賞煙火的日子提供外燴,所幸顧客的風評不錯,後來不光做外燴生意,還拓展生意市場,做起在貸席作菜的生意。」我們的顧客都很挑嘴,很多常出入料理名店。「關於八百善這家店的事,我也是從這些顧客口中得知。」

原來是這麼回事。

「有顧客建議我們別再做外燴,或轉給別人做,改開料理店,但家父始終不願放下外燴的生意。這項生意不是重奢華即可,重點是用心,家父喜歡的就是這點。」我父母都很堅持原則——梨枝笑著說。「身為女兒的我這樣說或許有老王賣瓜之嫌,不過他們真的是感情很和睦的一對夫妻,所以家父應該很希望能和家母一起作菜。若是開料理店,女人就不能進伙房了。」

伙房嚴禁女人進入。

「城裡和大名宅邸也一樣。替主君備膳的全是男性。」

梨枝頷首,「人們說女人的手較溫熱,碰過生肉後,味道會折損,或者是女人性情不定,常會因天氣或風向不同而改變調味,所以不可信賴。」

最重要的是,女人天生污穢。

「男人還真是不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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