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六節

翌日。

多虧川扇豐盛的一餐,笙之介一早就工作順利,村田屋早在起繪前便托他處理抄本工作,他趕在中午前完成。笙之介心想,雖然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完工,不過正好,屆時和起繪一起送去。這是集結三篇報仇故事的讀物抄本,但他不光是照著抄寫,還加上村田屋治兵衛的特別要求。

「難得是這樣的忠義故事,但惡徒的行徑過於殘忍,而且情愛描寫過於露骨,不太恰當。」

這樣不會有太多人租借,我希望你刪除一些孩童不宜的場面,適當地銜接故事並改寫。

「裡頭的人名都很相似,會讓人混亂,請適當替人物改名,儘可能在旁邊標上假名。」

這句話後面的要求,並非只有這次,村田屋委託笙之介抄寫書本時常這麼吩咐。

但這次笙之介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這本書的作者取了個玩世不恭的筆名「押込御免郎」 ,與其說作者想描寫殺敵復仇的美談,不如說想讓人欣賞惡人無法無天的惡行及他們的風花雪月。要是真的刪除治兵衛吩咐「改寫」的部分,整個故事便大幅縮水。也就是說,它原本就是這樣露骨的讀物。

根本沒必要刻意讓孩子看這種書籍——笙之介不只一次在抄寫時如此嘀咕。如果是殺敵復仇的忠義故事,更好的書多得是。大刀闊斧刪去許多文字,抄寫時沒花太多時間,但治兵衛為了這樣的書給他比平時更多的工作時間,請他好好處理,笙之介實在無法捉摸治兵衛的意圖。笙之介甚至心想,治兵衛該不會和其他書搞混吧?不過,之前談的全是起繪與《料理通》,一時忘記詢問此事。

笙之介將原本與抄本放在下方,起繪擺在上頭,以包巾輕柔包好。與其用手提,不如像武家的女侍一樣用雙手捧著比較好。因此,當他抵達佐賀町的村田屋時,一如平時背對著堆積如山的書本,坐鎮在帳房圍欄中的炭球眉毛店主對他喚道:

「哦,您這動作可真優雅呢。」

村田屋除了出門做生意,也會請客人走進店頭,當場租書給顧客。很多租書店擔心書本破損,或一不留神而失竊,不願這麼做,但治兵衛幾乎時時在帳房緊盯店內情況,而且他深信生意的一環包含與恰巧路過的客人交談。

治兵衛在木地板放下坐墊,笙之介坐下後解開包袱。

「哦,原來已經作好啦。」

治兵衛仔細端詳組裝好的起繪時,笙之介告訴他自己複製一份相同的起繪,打算試著從頭製作川扇的起繪,另外,川扇的梨枝向他透露,八百善還有其他不同的起繪。

「東谷大人和梨枝小姐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他們都還是老樣子。」

治兵衛透過東谷認識梨枝,似乎也常光顧川扇。

「如果嘗試倒還無妨,不過笙兄,你可不能直接和梨枝小姐談生意哦,得透過我才行。」

這方面治兵衛向來很精打細算。

「川扇是小店,用它嘗試剛好。雖然與平清的合作案眼看就快談成了,但要是突然要你畫平清的起繪,你應該會打退堂鼓吧?」

得找一天嘗嘗那裡的料理才行,順便當成勘查。

「不過話說回來,不愧是笙兄。組裝得真好。」

治兵衛說最近要召集風雅之士,舉辦一場《料理通》觀賞會。

「雖然沒辦法自掏腰包到八百善大吃,但知道八百善的人們應該會認為這是一場歡樂的聚會。」

治兵衛興高采烈地將起繪收進屋,接著改由掌柜向笙之介問候。治兵衛外出時,此人便坐鎮帳房。這名老翁像隨時會向人鞠躬哈腰似駝著背。不知為何,治兵衛不稱呼他掌柜而是叫他老爺子。其實笙之介到現在還不知道這名老掌柜叫什麼名字。

「還有這個。」治兵衛返回後,笙之介取出抄本。「我照您的吩咐處理後,內容少了一半。」

治兵衛拿起單邊用紙繩串起的抄本迅速翻閱一遍,接著他抬起臉,炭球眉毛皺在一起。

「笙兄,這不對啊。」

笙之介暗自說了一句:「唉,果然。」

「果然什麼?」

「治兵衛先生,你弄錯書本了吧?」

炭球眉毛依舊緊蹙。「我可沒弄錯。」這是我托笙兄你處理的書沒錯——治兵衛嚴肅地說。

「這樣的話……有什麼問題嗎?」

「你還不懂嗎?」

治兵衛敲著紙繩串起的部分。

「我請你刪除口味太重的地方。可是,不該只有這樣吧?我還請你銜接故事並改寫。」

「我應該已經……銜接起來了。」

「沒錯,你是銜接起來了。只是刪除,然後銜接,所以內容少了一半。」

刪除的部分要另外編寫補上。

「咦!」笙之介後退一步。「你要我編故事?」

「不然還有其他方法嗎?」

「可是我對大眾讀物這種東西……」

笙之介不自主結巴起來,治兵衛瞪大眼睛緊盯著他。

「像大眾讀物這種無趣的東西,笙兄無法花心思在上頭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這樣就請幫忙寫。殺敵復仇是武士的舞台。笙兄應該很了解三個故事裡的武士心情。」

笙之介回望治兵衛。

東谷是村田屋的上賓,兩人是熟識,因為有東谷代為說情,笙之介才有這份工作。但東谷到底對治兵衛透露多少關於自己的包袱,笙之介無從得知,偏偏不能主動說。

剛才治兵衛是表示知道內情,暗示他些什麼嗎?對了,治兵衛常不時擔憂地望著笙之介。原以為他擔心笙之介能否靠這個行業糊口,現在看來不全然是這麼回事。

「關於這三個故事的主角……」笙之介說。

「是的,一共有三人。」

「嗯,雖然名字不同,但三個人的情況大同小異。」

因為父親或主君被惡人的奸計所害,燃起胸中怒火,誓言殺敵復仇。

「三人都有漂亮的妻子,而妻子為了幫夫君復仇,反而被奸人所奪。」

「沒錯、沒錯。」治兵衛頻頻點頭,在這三個故事中,年輕貌美的妻子都被惡人玷污(或是差點被玷污),這其實是賣點之一,而這正是治兵衛口中「該刪除」的場面,所以笙之介毫不猶豫地大筆一揮,直接刪除。

「要改寫這樣的段落,或是寫新的內容取而代之,這都不是我能力所及。」

治兵衛突然莞爾一笑。「是因為笙兄沒有漂亮的妻子吧?」

這番話毫不避諱。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就算沒有漂亮的妻子,好歹也能想像如果有漂亮妻子會是什麼情形吧?就算留下漂亮的妻子,令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險境,也非為父親或主君報仇不可。唉——武士難為啊。」

治兵衛誇張地沉聲低吟,重新恢複悠閑的坐姿。

「笙兄,我想說的是,人們有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身負血海深仇的年輕武士並非全是類似情況。就連殺敵報仇這件事,每個人的想法也不一樣。我希望你在這點上多多著墨。」

這麼一來,故事內容就能擴充了。

「就連沒佩刀的市井小民看了,也會對這樣的故事感同身受,大為感佩。」

話是沒錯,但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笙之介大感困惑。

一開始的抄本工作只是私塾教科書的抄寫,像《名頭字盡》、《伊呂波盡》、《庭訓往來》 、《消息往來》等書都是私塾的教科書,需求量大,寫得準確、工整,馬上就能成為商品賣錢,笙之介就是從這裡開始。而且不光是內容,教科書上頭的文字也會直接充當習字範本,笙之介端正秀麗的筆跡正好得以發揮。

他還抄寫不少本算盤教科書《日用塵劫記》。在這些書中,光用文字描述不易讓人了解算珠的移動方式及「立柱」的大小,所以笙之介提議插入小圖當解說,試著畫給治兵衛看,他畫得非常精細,治兵衛看了大樂。近來江戶市內可以看到的私塾算盤教科書,不少都附上插畫。這是村田屋首創,也是笙之介的點子。雖然沒什麼好得意,但還是能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

笙之介每天投入教科書抄寫的工作中,三個月後被委派更高階的工作。不是私塾學生的讀本,而是老師的書,例如儒家學者針對孩童教育的《比賣監》、《和俗童子訓》等書;也夾雜幾本隨筆《風土記》、《道中記》等讀物及孩子愛看的《御伽草子》、《妖物草子》等書,不過這種通俗的……講白一點,就是低俗的讀物,笙之介還是第一次承接。

刪除不當的部分倒還可以理解,但要他考量故事人物的心情並且補充、改寫,恐怕超出抄寫的範疇。

果然——笙之介暗自揣測。「治兵衛先生,你這是在向我出謎題嗎?」

炭球眉毛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至少笙之介這麼認為。

「我出什麼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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