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五節

川扇二樓的芙蓉之間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條小運河,這是坂崎重秀——二心齋東谷最喜歡的包廂。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與東谷見面就是在芙蓉之間。

笙之介至今記憶猶新,這位今年五十六歲,擔任搗根藩江戶留守居長達八年,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坂崎重秀,當時衣服的前胸、裙褲前方、膝蓋一帶,全沾滿煤灰。受過阿添嚴格家事訓練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這是做什麼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爐灶升火,蹲在爐灶前用竹筒吹火時,力道沒掌握好,煙、煤、灰一次湧出,噴得滿頭。在還沒熟練前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腦中馬上浮現一個畫面。姑且不談這是不是用來藏嬌的金屋,坂崎因為在熟悉的店裡心情放鬆,於是便半開玩笑地蹲向廚房的爐灶前,吹得滿頭灰,與梨枝互相嬉笑逗鬧。

這是笙之介第一次晉見高層。他自認很努力不面露不悅,但還是在眼神中流露出來。「我來不及更衣。」體格壯碩的江戶留守居就像惡作劇被人撞見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尷尬的表情。

「你還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兒子。」

坂崎望著笙之介的雙眼,開心地笑道。

「長得也很像。」

笙之介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和母親長得像。

「真高興你來了。」

他的聲音滿是親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詳他。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里,笙之介聽東谷說明他在離開藩國前,佐伯老師透露的那句話含意:心中驚詫莫名。東谷的話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東谷向里江保證會重振古橋家,其實只是權宜之計。

「我對你很過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橋家是不可能的。」東谷斷言,令笙之介愀然變色。

「那麼,家兄勝之介又會有什麼下場?就這樣在新嶋家當米蟲嗎?」

「新嶋家早晚會幫他找到入贅的對象。如同里江與勝之介所期望,入贅到武官家中。」

這麼一來,大哥會飛黃騰達,但古橋家就此斷絕。

「里江執著重振古橋家,其實是為了勝之介,不是為了古橋家。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

因此,只要勝之介飛黃騰達,里江就心滿意足。

「我不認為勝之介對這件事情會有意見。」

笙之介一時無言以對。他從未開誠布公與大哥討論此事。一來是苦無機會,二來是他心裡害怕,遲遲不敢開口。對父親的死,大哥當時罵一句「太難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揮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談你大哥,倒是你對往後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輩子都當月祥館的助理書生嗎?行不通吧。佐伯老師會比你早死。」

這話說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鑽研學問,繼承老師衣缽的這條路也困難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師薰陶,待在搗根終究還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這種藩儒。他應該會從江戶招募更適合的儒者。」

關於月祥館,黑田大人的意見可能比主君更有影響力。

「如果你安分待在月祥館精進學問,或許有機會入贅到藩內某戶人家,不過,你身為罪人之子又個性軟弱,難望你大哥項背,願意招你為婿的人家……」

找得到嗎?東谷充滿質疑地道。

「我們藩內尚武的風氣是沉痾難解,百年來都無法改變,日後也不是那麼容易改變。」

也就是說——東谷略顯得意地抽動他的鷹鉤鼻。

「你除了到江戶來別無他法。既然這樣,愈早來愈好。」

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二心齋東谷這個人,那就是——

好一張大臉。

雖然身材同樣寬壯,但還不至於渾身肥油,算是結實肉厚。那圓挺的肚子似乎會把人揮來的拳頭彈開;而且膚色微黑,像鞣皮般厚實,他頭髮茂密,梳了粗大的髮髻;有一對濃眉;雖然有幾根白髮,但不明顯;臉上的五官都很粗大,令人聯想到仁王像。

一般來說,有張大臉應該會讓人望而生畏,氣質剛硬。但不知為何,東谷的大臉反而給人怡然自得、不拘小節之感。此時他這張臉正得意地抽動鼻翼,泛著笑意,笙之介一時看得出神。

「不過,就算我想帶你離開搗根,瞞過里江光靠佐伯老師的指示不夠。因為里江也是徹徹底底的搗根女人。藩儒在她眼中根本就連鼻屎還不如。」

說鼻屎未免太過份了。

「所以我才會替你鋪路。」

到目前為止,東谷的盤算為何,笙之介還算明白。

「但家母應該會引領期盼我回去。我該如何向她交代?」

坂崎大人先前的說辭,難道只是權宜之計?

東谷那張大臉露出從容不迫的笑意。「笙之介,你反應可真慢。」

你將會留在江戶——東谷說。

「我會跟里江說,我替笙之介安排一個重要的任務,只有古橋笙之介能勝任,是與搗根藩關係密切的任務。如果他處理得當,對藩政大有助益,這樣便能立下大功,日後有望重振古橋家。」

笙之介半晌說不出話。難怪老師當時說:「可以確定好一陣子無法回來。」

東谷面露微笑,沉默不語。窗外隱隱傳來小船駛過水麵的聲音。

「……這也是權宜之計嗎?」

東谷壓回挺出的圓肚,略微趨身挨向笙之介。

「怎麼可能是權宜之計呢。」你過來一點。東谷朝他招手,笙之介移膝向前。「你父親並未收取賄賂。」

這位藩內重臣斷言,笙之介為之瞠目。

「您應該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吧?」

「是的。」

「我也相信。那是冤獄。」

體內湧出的感激之情令笙之介張大著嘴,久久無法闔上。

「謝、謝謝您!」笙之介的口吻變得像孩子。他急忙縮回身子,端正坐好後向前拜倒。

這時,東谷朝他後腦輕輕一拍。

「你在哭嗎?」

「咦?沒有。」

其實笙之介眼眶發熱,他急忙掩飾。

「打從你小時候,里江就常跟我說,家裡的次男是個愛哭鬼,讓人傷透腦筋。動不動就像女孩一樣嚶嚶哭泣,一點都不像我,次男沿襲了宗左右衛門大人窩囊的血脈。」

儘管東谷以溫和的口吻陳述,聽了還是教人難受。

「你別怨你娘。里江也是不幸的女人。要是她能和我侄兒白頭偕老,想必就不會變得這麼難以相處,會是一位賢妻良母,受人景仰。可惜……」

壽命乃上蒼註定,無從改變——東谷嘆息道。

「與我侄兒死別,里江改嫁,當時我也曾對她耳提面命。人死不能復生,如果只會對逝者感到惋惜,終日怨懟不平,理應得到的幸福也將錯失。你與這位丈夫的緣份,和你的前夫一樣,都是上天賜的良緣。」

偏偏她是悍婦。東谷的腹部因苦笑而顫動。

「她與婆婆針鋒相對,不懂退讓。面對丈夫的勸戒,甚至出言頂撞,最後離異。雖然是別人家的事,但我還是很替她操心。」

儘管東谷嘴巴這麼說,但言談間有一股甘之如飴的味道。母親深受此人的疼愛————笙之介頓時曉悟此事。他們至今仍相知相惜。坂崎重秀仍當里江是親人。

「所以當我得知她嫁給古橋大人時:心裡很擔心,同時很驚訝。沒想到里江竟然同意委身下嫁,想必娘家無她容身之所,令人替她感到悲哀。」

不過——東谷望向笙之介。他不僅眼睛大,黑眼珠也不小。

「當我得知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人品便鬆口氣。他應該能包容里江。里江終於有好歸宿。」

由於一直靜默無語,外加緊張,笙之介的雙唇乾涸,緊黏在一起。

「家、家……」他本想說「家父」,但旋即改口。「古橋宗左右衛門有哪點受您賞識?」

東谷定睛注視笙之介,微微側頭。那張大臉就此變得斜傾。

「你跟你爹長得挺像。雖然眼睛和里江一個樣,不過鼻子和嘴巴倒很像宗左右衛門大人。」

宗左右衛門大人小時候應該也是愛哭鬼——他接著說道,開心地笑著。

「長大後也是膽小鬼。關於你爹不犬流的傳聞,你應該也知道吧?」

笙之介反駁。「那並非家父怕狗而不敢斬殺。他是同情那隻狗。」

「嗯,我也是這麼認為。」東谷表示認同。「你爹是膽小鬼。像他這樣的膽小鬼,豈會在眼前小小慾望的驅使下就收人賄賂?宗左右衛門大人最害怕的就是違背信義,做出自己引以為恥的行徑。正因為這份恐懼,不管旁人再怎麼詆毀他,瞧不起他,他也不為所動。」

一位徹徹底底的膽小鬼。

「因此,他是被奸佞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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