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三節

笙之介獨自面對村田屋治兵衛寄放在這兒的八百善「起繪」。

他將書桌推向牆邊,空出一塊空間,地板打掃乾淨後,一字排開七片起繪。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關聯,有些部分複雜難懂。上頭描繪得很詳細,色彩很豐富,廚房裡甚至繪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詳每處細部,趴在地上仔細檢視起繪,愈看愈發現描繪精細,樂趣無窮。

邊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當中的兩片與其他五片相比,略顯褪色。雖然不清楚治兵衛透過什麼管道取得,不過應該和《料理通》一樣有點年歲。

既然要組裝,自然想修補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補起來實屬不易。若貿然重新上色,這兩片就會特別突兀。正當他苦思時,筆墨商勝六前來找他。他是日本橋通四丁目的筆墨硯台批發商「勝文堂」的店內夥計,叫六助。人們簡稱勝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長几歲,約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沒有什麼吩咐啊?」勝六在晒衣場叫喚,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地打開紙門,看到笙之介整個人趴在地板上,他驚呼:「怎麼啦?錢掉了是嗎?」

勝六手長腳長,臉蛋輪廓像極絲瓜,外加細眼窄鼻,一吃驚起來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過來看看。」

勝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質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門台階。

「你也開始接春宮圖的工作啦?」但勝六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畫啊。」

日本橋通町一帶聚集所有批發商,當中不少書籍批發商。勝六負責跑外務,理應四處造訪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見識到起繪。笙之介大致說明給他聽。

「喏,你看這裡。」笙之介指向起繪上廚房的某個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張小圖。

「笊籬上裝著蔬菜。這是蜂斗菜的花莖。」

蜂斗菜花莖是春天的食材。這個起繪畫的是春天時的八百善。

咦?什麼?在哪兒?我看不懂啦。經過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後,勝六才說道:

「啊,真的耶。笙兄,這麼小的東西,真虧你看得出來。」

如果要畫春天,在庭院里畫櫻花不就得了——勝六補上這麼一句。

「如果像你說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辦得到。以食材來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還找到蜂斗菜和竹筍。再細找,客人在的廂房內插花瓶里有一截櫻花枝椏。

「真細膩。」勝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覺得這種精細設計正是樂趣所在。雖然無從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對畫出這幾張起繪的畫師益發欽佩。

「這你打算怎麼處理?」

「組裝起來。」

勝六皺起他那窄細的鼻頭。「要把上頭的畫一一裁切下來,很費事呢。」

確實如此。在裁切的過程中,裁線不能有絲毫偏差,得乾淨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過,若是用短刀來切,或許很難。」

勝六如此說道,指著笙之介的佩刀。「用那個如何?」

再怎麼說都不可能這麼做。

「不行嗎?看來笙兄還保有武士的尊嚴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嚴。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順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魚刀如何?」

兩人都是富勘長屋的住戶。阿秀以修補舊衣和洗張 為業,寅藏則是挑著扁擔四處叫賣的魚販,住斜對面。他不是別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親。

「用切魚刀切這東西未免……」

那是寅藏賴以維生的謀生道具,但勝六完全不當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嗎?他今天也沒去魚市場呢。」

聽說他現在又在茅廁後面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沒在用那把刀,你付錢跟他租用,他高興都還來不及。」

但太一應該會生氣。兒子常罵這位愛睡懶覺、喝便宜劣酒的父親是米蟲。不過被罵的一方確實完全讓人無法忍受,因此教人傷腦筋。

「我會再想辦法。」笙之介說。

「有點褪色呢,要補色嗎?」不愧是勝六,觀察敏銳。

「不好處理。」

「說得也是。正本最好維持原狀。如果要上色,最好照著複製一份,然後作出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應該對思考如何製作起繪有幫助。

「那漿糊呢?」

治兵衛建議用飯粒來黏,但笙之介說出這項作法後,勝六馬上揮著手直呼不行。

「它雖然薄,但畢竟是木板,用飯粒撐不久,得用黏膠才行。」

我幫你想辦法吧——勝六說。

「謝謝。」

「與其道謝,不如向我多買些墨。複製這東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沒轍。」

謝謝惠顧——勝六這麼一喊,笑成眯眯眼離去。就算笙之介什麼也沒說,勝六應該會主動替他跟嶋屋知會一聲。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筆店,販售的作畫用具連顏料之類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衛熟識,通曉他們間的生意往來,向來都會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這種情況,他也不會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膠的費用,而是把帳記在村田屋上頭。日後再從工錢中結算,與笙之介實際支付這筆錢沒兩樣,不過這樣就不會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擺。

近午時分日照增強,一早就暖和許多。阿秀在井邊,使勁踩踏裝滿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時間。阿秀撩起衣服下擺,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過三十,獨力扶養孩子的婦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這副模樣下,以她豐腴的雙頰朝笙之介投以親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時不知眼睛往哪擺。在這方面,他還不習慣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來過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里是髒得連顏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為阿秀用腳踩踏,應該是厚衣吧。

不論春夏秋冬,只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邊,就是在河邊的晒衣場。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風都冷得教人難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見,阿秀始終工作不離手(或該說是不離腳)。因為若不這樣辛苦賺取每日工錢便無法糊口,笙之介看了總不免感嘆。但他心裡明白,說這種話只會引人大笑或招來詫異的目光,所以他選擇沉默。

聽說阿秀的丈夫是沒用的男人,好酒、好賭,外加欠一屁股債,為了有錢玩樂,甚至打算將妻子賣到妓院為娼,阿秀拚命逃離丈夫,至今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躲著不讓她丈夫找到。此事並非從誰那裡聽聞得知,在富勘長屋裡的大伙兒都知道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會有人在意。不論何時見到阿秀,她始終掛著開朗的笑臉。

「尺?可以啊,小事一樁。」阿秀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腳底,準備走出水桶。她單腳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說了句:「不好意思。」

這時,突然傳來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啞聲。

「看吧,這位放蕩的寡婦又向人獻媚了。」

一位以「天道干」為業的男人住在最靠井邊的房間,叫做辰吉。所謂的天道干,是在路上鋪草蓆,擺出舊道具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國里從沒見過這事,覺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親名叫多津。年過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么兒,多津是眉毛和牙齒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聰目明。不但心眼壞,嘴巴更惡毒。儘管她腰腿無力,上茅廁都很吃力,但她醒著便躲到掛在門口的帘子後監視富勘長屋住戶的出入與行徑,盡其所能負面解釋,然後扯開嗓門,逢人就說。

富勘長屋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沒人當真,所以不會生氣。此時,阿秀同樣微笑以對。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帘子一眼,悄聲對笙之介說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惡夢,食不下咽,整天躺著。富勘先生也很擔心,特地來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雖然這是窮人比鄰而居的隔間長屋,但老窩在家中,有時也不知道外頭髮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錯,不過辰吉先生還真辛苦。一個沒弄好,多津婆婆還比辰吉先生長命呢。」

辰吉在乍暖還寒的時節染上風寒,遲遲無法痊癒,今早仍咳嗽不愈,但還是出門做生意。

辰吉其實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個身高將近五尺五寸的大漢,但個性很敦厚溫和,害羞內向,總是弓著背、低垂著頭,為人木訥,這把年紀卻從未沾過女色,始終和母親同住。在富勘長屋裡,阿秀算是新來住戶,不過也住了三年。辰吉對阿秀的愛意一直潛藏心中,沒向任何人提過。

阿秀應該早已察覺,因為就連旁觀者笙之介都看得出來,當事人怎麼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終裝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勁,這場戀情也許會開花結果,但這種事不是笙之介能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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