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二節

笙之介誕生於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聽治兵衛說——

「那年江戶市內正好流行栽種牽牛花。一些熱中此道的人,配對各種牽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顏色或形狀的新品種。當初我靠這方面的入門指南書大賺一筆。」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總國搗根藩,沒聽說過當時流行栽種牽牛花。就算真的流行過,他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小納戶 任職,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對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關知識,但無一專精。說到他的嗜好,就屬養狗了,一聽到誰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馬上去要回家養,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餵養,最後養在自家庭院里,惹來妻子里江一頓痛罵。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兩歲的大哥勝之介遵循搗根藩的藩風,個性驍勇,自幼投入劍術修行。多年苦練有成,習得一身精湛劍術,年方二十便擔任藩內道場的代理師傅。

主家千葉氏當初師承鹿島新陰流,融入居合拔刀術的呼吸法,創立獨門劍法「都賀不念流」,流傳至今。身為都賀劍派創始者的劍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時不存雜念」。在持劍交鋒時,腦中若存太多雜念,往往落敗。它的意思是心無雜念,全神貫注於迅捷如電的一刀。這並非單純的居合拔刀術,當中有兩、三回的交鋒技巧,裡頭還融合體術。

換言之,這是完全適合實戰的劍術。宗左右衛門的父親,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著重的是槍術。因為昔日在戰場上,槍的威力凌駕在刀之上。擅長此種流派的劍術,充分展現出自身個性的強悍。勝之介是個性精悍,充滿武士氣概的男人。

至於笙之介,講白一點,就是懦弱。也不擅長劍術,被人用竹劍打得滿臉和手腳紅腫,從道場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頓訓的情形不勝枚舉。他以架設在庭院的稻草人當對象,請大哥指導劍術,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情況也不知凡幾。如今雖化為無限懷念的回憶,但回想起還是感到隱隱作疼。

不過,與其說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說勝之介是古橋家的異類。因為宗左右衛門的劍術完全不行。他年輕時,城下外郊有隻飢餓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衛門雖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沒斬殺那隻野狗,就連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後那隻狗被他的朋友斬殺,他則淪為眾人的笑柄,大家都說「古橋的劍法不是不念流,而是連狗也斬殺不了的不犬流」。

父親應該覺得顏面無光。不過,就算有人想起過往,聊及這件醜事,父親從不生氣,也不辯解,只是一臉難為情地沉默不語。

笙之介喜歡這樣的父親。

父親無法斬殺野狗,並非因為膽小,而是憐憫那隻野狗。不過,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會有危險,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親考量到此應該就會斬殺。他就是如此深具責任感。

——連野狗都餓肚子,表示治理這塊土地的人領導無方。

父親對笙之介這樣說道。而母親和兄長各自因不同的原因與父親不合。

親子間也有投緣與否的問題。看在個性剛直好勝的勝之介眼中,應該會覺得父親的溫和是怯懦,而父親面對和自己個性南轅北轍的長子,很早便對他有顧忌。兩人不論長相還是體格都沒半點相似。

勝之介小時候聽別人嘲笑父親是「不犬流」,覺得很不甘心,勤練劍術。歷經千錘百鏈,待人們都對他另眼看待後,他開始瞧不起父親。尚武的藩內風氣更助長這種想法。笙之介認為,大哥與父親關係不睦源自於此。這是不幸的循環。

至於母親里江,她和父親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階遠比古橋家高,甚至有在藩內擔任重臣的親戚,照理是不會嫁入古橋家。

那為何里江會落魄地嫁入古橋家呢?全因為里江是梅開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給第二任丈夫後,深受婆媳問題所苦,兩人爭吵不斷,加上始終沒有生育,兩年後離異。

兩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連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該待在娘家。他們很想替里江找個歸宿。但里江是個敢和婆婆對罵的悍婦,消息傳開後,甚至有人說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剋死,要找到再嫁的對象自然不易。

剛繼承古橋家家業的宗左右衛門就此雀屏中選。也許是看準他沒多大出息,人們硬是將里江和他送作堆。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愛父親溫和的個性。但他認為,當時父親應該將天生的溫和個性拋在一旁,拒絕這門婚事。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這樣,笙之介不會降生這個世上。

說來諷刺,里江嫁入古橋家後,沒多久便生下勝之介,接著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負名門之後的身分。儘管娘家無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緊守著這份矜持。面對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當然不覺得幸福。而且看在好勝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頭被雨淋濕的喪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順眼。

不過,她生的長男居然擁有剛毅的個性。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才幹逐漸展現,與丈夫形成強烈對比。里江對這孩子疼愛有加。勝之介自然很敬愛里江。他也逐漸養成輕視父親的想法。母子倆意氣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討厭的回憶。儘管他像父親一樣個性敦厚,與大哥相比,一無是處,但里江不會虧待他。母親就像要彌補自己與丈夫之間感情疏離的遺憾,對兄弟倆投注濃濃的愛。不過,當天真無邪的孩子開始有主見,個性逐漸養成時,笙之介從中明白,母親對他大哥充滿期待,對他卻幾乎什麼也不求。其實應該說,母親要求的,他沒有一樣具備。

繼承家業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輕鬆許多。不過,日後離開家,不知道父親變成怎樣:心中不免擔心。父親低調地擔任基層職務,在家中養狗,與傭人親昵的閑聊,在庭園自辟的菜園種蔬菜和地瓜,每次望著父親的背影便隱隱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無法言語。

如今回想,那種程度的不安和寂寥,與現實中向他襲來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橋宗左右衛門突然被藩內的目付 傳喚。

據說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賄賂。該名商家提出控訴。對方說,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橋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繳納的賄款不斷增加,如今無法承擔,雖知自己有錯在先,但迫不得已,還是提出控訴。

宗左右衛門完全不知道這麼一回事。

古橋家向來生活儉樸。若說到比較奢侈的作為,應該就是里江懷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時為了誇耀出身,儘管家中奉祿不多,卻雇不少傭人。對了,父親在庭院種田,並不是為了貼補家用,他單純只是喜歡種田。像古橋家這種奉祿不高的武士家,僱用的侍從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領地內的農家子弟,宗左右衛門就是向他們學習種田。他似乎認為這是奉祿的來源,最好能對實際情況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討厭他這麼做。這的確不像一般小納戶會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訴具有強力的證據。宗左右衛門給他的文件上頭記載賄款的收授、金額、藏匿的方法等。細部不太一樣的文件多達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來。波野千的店主應該就是防範這麼一天,暗中保留這些文件。

宗左右衛門大為錯愕。因為他完全不記得這麼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筆跡,怎麼看都像是他親筆所寫。

勝之介身為父親職務的接班人,當時在小納戶里擔任下級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則在藩校「月祥館」就學。這裡的老師佐伯嘉門之助很賞識他,讓他求學,同時替他安排,想拔擢他為右筆 。

在搗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筆都是代代世襲,少有變動。不過,擔任其他職務的武士,若是兒子成材,佐伯老師總是悉心栽培,安排適合的職務。這種時候,最省事的辦法就是讓藩內重臣招贅收為養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門,藩內最資深的右筆迦納家沒有兒子繼承家業,亟欲為女兒招贅。

對笙之介而言,這是求之不得。雖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強項,也是他的最愛。雖然尚未見過婚事對象,但這是小小的藩國,略有耳聞。傳聞對方長得像夏日綻放於搗根海邊的文殊蘭,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興。

偏偏這時突然冒出宗左右衛門的收賄疑雲。

上級接連審訊數日,始終沒有進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轉。宗左右衛門不記得這麼一件事。但文件鐵證如山,怎麼看都像是他的筆跡。但他根本沒寫過。不管上級如何要求解釋,他也只能說沒寫過這種東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說辭前後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樣,同樣感覺不假。他一本正經說,他是為了守護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搗根藩的御用商家,抱著被判死罪的覺悟,前來提出控訴。

五年前,確實是這家店以藩國御用商家的身分獲准在城內進出的那年。根據投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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