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富勘長屋 第一節

我今天帶來一個很少見的東西哦——

門口傳來這聲叫喚,古橋笙之介從夢中醒來。回頭一看,村田屋的治兵衛就站在門口,他捧著一個包袱,沒帶侍童,獨自前來。

笙之介深感納悶。那扇不易開關的紙門,治兵衛為何能悄然無聲地打開又關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嚇了一跳,讓治兵衛撞見他慵懶的模樣。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幾聲呢。」

治兵衛在狹小的土間 脫好鞋,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自己走進房內。笙之介這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光書桌就佔去一半空間,治兵衛的目光迅速朝書桌上掃過一遍,確認過草稿紙上什麼也沒畫後,嘴角輕揚。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將硯台和洗筆筒挪向一旁。治兵衛小心翼翼地將帶來的包袱擺在桌上。

「我可沒睡哦。」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賞櫻。」

晒衣場位於門口反方向,前方種有一株櫻樹,樹面向運河的河堤坡道紮根,樹榦往水面上斜傾,長得枝繁葉茂。

噢——治兵衛望向那株櫻樹,眯起眼睛。

「話說回來,這風景變美了呢。」治兵衛側頭不解,笙之介對他說道:

「因為原本的木板牆沒了。視野變開闊了。」

十天前,這株櫻樹與河堤之間有一面木板牆,雖然嚴重斜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駛在運河上的扁舟和貨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內,而且冷風直貫,實在很吃不消,倘若強風加上大潮,甚至會有水花濺來。因此,那扇木板牆可說是助益良多。

但這棟長屋的孩子們合力推倒那面牆,拆來當柴燒。因為入春後乍暖還寒持續五日之久,若不這麼做,恐怕會活活凍死。整面木板牆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塊不剩,不過,當初就是從笙之介住處開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著一把斧頭向笙之介威脅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你應該知道吧?

這孩子才十二歲,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歲的大人。雖說是一介浪人,但畢竟腰間插著一長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脅的一方固然有問題,但被威脅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如果要從我這裡開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說完後,太一果真替他送來木柴。這麼一來,他也沒資格告密。

「視野是不錯,不過笙兄,這樣日後不會很麻煩嗎?」

「在冬天到來前,勘右衛門先生應該會想辦法。」

勘右衛門是深川北永堀町的這座富勘長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從事木材批發業,宅邸在冬木町。這帶許多土地都歸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這裡的長屋在命名時,開頭都采「富」字。富吉長屋、富善長屋、富長長屋,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很富貴吉祥,不過只有富勘長屋將負責管理長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進長屋名稱。勘右衛門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綽號。

話雖如此,勘右衛門可沒特別關照這棟長屋。他反而常說,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沒錢,最難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這棟長屋。事實上,這確實是一棟窮人長屋。否則也不會擅自拆掉木板牆。

附帶一提,當拆木板牆當柴燒的事穿幫,勘右衛門怒氣沖沖地四處找太一算帳時,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寢衣中間,笙之介攤開數張草稿紙蓋在上頭。

——我正在晾乾,請勿碰觸。

笙之介以這套說辭替太一掩護。

——禿頭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麼不濟,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過一劫的太一說起大話。說這話的一方有問題,而被點名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提到這件事,治兵衛開心地莞爾一笑。

「太一現在還在躲啊?」

「不,早饒過他了。他現在正四處跑呢。」

「應該是被富勘先生逮著了吧。」

「富勘先生的氣也消了。現在生氣也於事無補,而且他很樂於助人,應該會修好那座木板牆。」

也許他會對福富屋說「下次再這麼輕易被人拆下來當柴燒怎麼行」,於是與他們交涉,重新蓋一座堅固的木板牆。

「枝葉長得真不錯,不過……」

治兵衛望著朝運河門戶洞開的屋外景緻,微微縮著脖子。

「現在櫻花只開了一成。而且今天這樣的天氣,門一直開著,可是很冷的。」

吹進屋內的河風,確實寒氣砭骨。笙之介拉上紙門,擋住眼前的櫻樹。

「你連墨也沒磨,看得出神,是從那株櫻樹看到了什麼漂亮的構圖嗎?」

面對治兵衛的詢問,笙之介翻動火盆里的木炭,將變涼的鐵壺重新擺上爐架,遲遲沒答腔。

「……我想起藩國的櫻花。」

治兵衛掛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藩校的庭園裡,有一株模樣很相似的櫻樹。剛好也是位在池畔,樹榦往水面上挺出。」

在櫻花盛開的時節,池畔邊朵朵綻放的櫻花,與映照水面的櫻花雙重映襯,美不勝收,人稱「鏡櫻」。

「最近可有接獲什麼書信?」

「自從過年後便沒再來信。想必沒什麼改變。」

沒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糟——笙之介在心裡補上一句。治兵衛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頷首,不發一語。

村田屋是深川佐賀町的一家書店,在大川東側這帶最具規模。客源廣,從商家到旗本 、大名的下屋敷 ,都是他們的顧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經營租書店的生意,由治兵衛負責。他們兄弟倆共同分擔家中生意。笙之介與興兵衛只有一面之緣,興兵衛雖然待人謙和,但擁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較像軍學家,租書店這種工作接觸的對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並不適合他。而治兵衛懂得和人開玩笑,也喜歡聊東道西,閑話家常,笑起來總是雙眼含笑,很適合這項工作。

治兵衛比笙之介年長几歲。雖然沒確認過,不過年紀應該相差兩輪以上。他有搶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體格,外加立體的五官——特別是那對濃眉大眼,太一他們常調侃說「就像擺著煤炭和炭球」,雖然整體輪廓不太協調,卻增添幾分親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論在何處都能像孩子般盡情大笑,讓人覺得他年輕又充滿朝氣。

笙之介認識治兵衛,向他承包謄寫抄本的工作,已經快滿半年。儘管兩人交誼匪淺,但健談的治兵衛向來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從勘右衛門口中得知,治兵衛以前有位剛娶入門的妻子遭逢橫禍而喪命,他之後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著光棍。

——他其實很寂寞。

勘右衛門對笙之介說——我看你和他處得不錯,才偷偷告訴你這件事。

富勘長屋裡沒人知道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絕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長得又其貌不揚,但畢竟還年輕,又是男人,有時候總還是會想要尋芳問柳,追求香艷刺激。不過,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邀治兵衛先生一起去,或是請他介紹。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在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樣聽從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開水招待。這時,治兵衛一雙天生的大眼緊盯著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這是什麼對吧?」

「你說是很少見的東西。」

書桌上擺著一個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號的藍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衛開心地搓著手,動手解開牢固的繩結。

「你可別嚇著哦。」治兵衛呵呵輕笑,一副很希望他會嚇著的表情。打開包巾一看,原來是書。不,不光是書。還有一個用半紙 包好的小包裹。看起來像由多塊薄板疊成。

「先看這個。」治兵衛將書本擺在書桌上,然後一字排開。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裝幀,鑄模作出蔬菜浮雕圖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著淡黃色的長方形書名。

看到書名,果真如治兵衛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驚。

「這不是《料理通》嗎?」

全湊齊了嗎?笙之介抬頭望向治兵衛,這位租書店老闆眼中閃著光輝。

「沒錯。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剛出的第四本,我全都買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書,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則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時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戶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針對店內提供給客人的料理所寫的書。按春夏秋冬編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說。光這樣就夠豪華了,還附上眾多文人和畫家的文章、圖畫、彩色版畫,堪稱豪華至極。

文化文政年間,料理書蔚為風潮,各種設計和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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