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森林之中 第二節

我和小加代每天會散步一次。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十分從事務所出發。

我還是會被牽繩綁住,其實我和小加代都清楚根本沒這個必要,但是由於我的體型著實龐大,雖然步人中年,腳步還是很勇健,如果任我自由跑跳,有時候會驚嚇到擦身而過的送報生或趕去上班的上班族,令人不忍。

根據人類的分類,我是一種叫「德國狼犬」的犬種,一般來說,似乎「很兇猛」。

這說法實在失禮。如果人類根據出身縣市,被類分成「大致上很小氣」或「一般來說很好色」之類,一定也會生氣的。

要認出我很簡單,我背上的黑色毛皮里混著銀色的硬毛,眉間有個白星,左耳邊緣有點裂開,右前腳有箇舊傷疤。這不是和同件打架留下的,可是個彈痕喲!

但是最簡單的,就是叫叫看「阿正」這個名字。如果被你這麼叫的狗兒,停下腳步,用不會嚇著你的音量輕吠一聲,當場坐下來的話,那就是我了。只要你不是渾身散發出才剛整慘另一個人的血腥味,我保證不會一口咬上去。

言歸正傳。從事務所出發的我和小加代,在蓮見事務所附近街區繞了一圈,再越過兩座停滿車子的收費停車場,前往水上公園。

水上公園是一座填平東西橫貫這個地區的運河建成的公園。我跟小加代總是往返這個公園,再繞行事務所周遭一圍,然後吃早餐。

在水上公園落成前,我們總是在鎮內慢跑。雖然可以增加對這塊土地的熟悉度,但是柏油路面跑起來實在不舒服。

相反地,水上公園裡,散步步道幾乎都未經鋪裝,散發出令人懷念的泥土香味。不管是樹叢、樹木、草地、花壇、沙地、人工池、小舟乘船場、噴泉、小朋友的玩水區,應有盡有。運河也沒有完全填死,而是留了一條細長水流,到處都有釣魚池,在附近散步,有時還能看見大得驚人的魚兒從柵欄另一頭跳出水面。

而最令我高興的,就是在公園裡,小加代可以正大光明地拿掉我的牽繩。

這裡原本是條運河,地勢低洼,所以進入水上公園時,有種「逐漸往下走」的感覺。在裡頭奔跑,就像被環繞公園而建的大廈群俯視著一般。

我跟小加代在公園入口和一個經常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對方是個年紀看起來剛退休的男子,很會流汗,我們和氣喘如牛的他一起慢跑到公園中央,在弔橋處道別。公園是由支流如網狀交錯的運河水流改建而成,所以園內有許多分歧點和又路。

從弔橋到下一個叉路之間,只剩下我和小加代。途中經過一個養了許多鴨子的池塘,每天早上我都會在那裡和它們嬉鬧一番,冉回到小加代身邊。小加代不是很喜歡我這麼做,總是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表情看著我。

要我打賭也行,小鴨們其實很期待我的到來。它們住在狹窄的池塘,有著享用不盡的餌食,生活中運動量與刺激都不足。而我不會「真的」做出危害它們的舉動,它們也非常清楚這一點。

就在我跟小鴨們玩耍,小加代做伸展操的時候,送報的小男生跑了過去。他對小加代說了聲「姐姐早安」,對我吹了聲口啃之後離去。我們在這裡散步的兩年來,每早都與他錯身而過;但是那孩子不管經過多久,仍是一副小學生的長相。

回到散步步道,走了一會兒,我們與來自乘船場的熟人擦身而過。那是比蓮見事務所位處的城鎮更靠海邊、位於隅田川旁的釣魚船店養的狗「小清」,還有牽著他的釣魚船店小哥。小哥總是朝氣十足,小清卻總是奄奄一息。小清年紀已經很大了,沒辦法跑遠路,儘管如此,還是一臉高興地氣喘吁吁,所以應該是很幸福吧。我曾經拜訪過小清家一次,那是個充滿海風和魚腥味的好地方。要是有一天我真的退休,也想隱居到那種地方。

和小清他們道別後,我跟小加代總算接近折返點了。順著划出大弧度的散步步道跑去,視野突然開闊起來。那裡就是手掌森林。

雖然叫做手掌森林,其實這裡並不是真正的森林。左邊是運河,還有堵住運河的水泥牆—石邊是草皮覆蓋的緩坡,緩坡最頂端種著幾棵梧桐樹。樹木另一頭則是一線道的單行道公路。

為什麼這裡會叫做手掌森林,我也不知道。不過,這裡的水泥牆上印著許多人類的手印,牆壁兩端立著小小的標誌,寫著「手掌森林」。

在那個標誌前,有一條狹窄的小徑。每天早上這時刻,一個女孩會從那條小徑跑下來,與我和小加代在去程相遇。她是每早固定遇到的最後一個熟面孔。

她叫藤實咲子。年紀與小加代相仿,搞不好比小加代小兩、三歲,總是穿著乾淨的慢跑服,用印花大手帕束起一頭長髮。她大約三個月前開始在這裡出現,因為都是年輕女孩,打招呼時順便聊聊天,漸漸和小加代熟了起來。最近,她開始會和我們一起跑到折返點。

「六點四十五分,每天早上都分秒不差呢。」

她輕巧地踩著步子,配合我們的步調說。

小加代微笑:「真的嗎?我並沒有特別注意時間呢。」

就算不去在意,兩年來在同樣的地方慢跑,節奏自然也會固定。

「可是,藤實小姐也真能持之以恆呢。如果是我一個人,實在提不起勁慢跑,都是因為要遛狗,才順便跑步。」

「我做的是坐辦公桌的工作,不時會肩膀酸痛或腰痛,不多運動不行呀。」

藤實小姐鼓足了勁旋轉手臂,她雖然身材纖細,卻相當有活力。她不只慢跑,還不忘攜帶小啞鈴,在慢跑時上下舉動,順便鍛練手臂。

我們和她以緩慢的步調跑進手掌森林。

最先發現異狀的是我。

我的視野比小加代她們低,一下子就看到那個東西了。我停下腳步,吠了一聲,催促小加代注意。

手掌森林中央倒了一個人。

小加代也發現了,藤實小姐「哎呀」一聲,我們一起跑了過去。

一個人趴倒在那裡,是個男人。看起來不年輕了,但體格不錯,他穿著花佾的格子衫和灰長褲,趴倒在路上,雙手緊貼在身體兩側。

此外,他的後腦沾滿了赤黑色的黏糊狀液體。

小加代在男人身旁跪了下來。

這時候,我聽見了微弱的聲響,豎起耳朵。

看樣子,聲音是從上頭的公路傳來的。那是車子引擎空轉的聲音。

「他死了嗎?」

藤實小姐不舒服似的,從距離男人一公尺遠的地方望過來。

小加代摸索男人的手腕脈搏。她放開手,臉略微緊繃,想伸手觸摸男人的脖頸,卻看見頭髮黏答答地貼在後頸,便住手。她似乎判斷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觸摸靠近傷口的部位。

我又再次深刻感到無法說人話的不便。我眨著眼睛,鼻子哼哼作響,朝著小加代發出表示疑問的微弱嗚嗚聲。

這個男人頭上沒有受傷呀!

因為沒有血腥味。在小加代她們看來,赤黑色的糊狀物看起來像血,其實不然。雖然很像,但並不是。有染料的氣味。

至少這個男的後腦勺沒有流血。我懷疑這是不是什麼惡劣的玩笑。

小加代站起身。「沒有脈搏,好像死了。」

我懷疑我聽到的。沒有脈搏?

真的嗎?我目不轉睛注視著男人。他動也不動。我緩緩四處嗅著,想要輕輕咬他一下試試。小加代的聲音飛了過來:

「喂!阿正,不要亂動!」

我悲傷地低鳴一聲。小加代感到納悶。

「你怎麼了?看起來怪怪的?」

「喏,快點報警吧!」藤實小姐用手搗著嘴巴,快要蹲坐下去似地短促說道。她一臉恐懼,眼皮不斷顫動。「我快吐了。」

她的模樣似乎讓小加代下了決心。她果決地說:「那,你在這裡等我。我去找電話打一一〇。」

「不要!」

藤實小姐抓住小加代。她半彎著腰望向男人,拉扯小加代的袖子。

「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我也一起去。」

小加代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模樣,轉向我說:「聽到了嗎,阿正,待在這裡唷。」

了解。

我目送兩人跑走後,高高地抬起頭來,觀察四周的動靜,吸了滿滿一口氣,準備吠叫。眼前的真的是屍體嗎?還是有人昏倒了?或者只是偽裝成屍體?只要嚇他一嚇,馬上就能弄明白。

然而,在我還沒來得及吠叫之前,男人就像屁股著火似地一躍而起,從右手邊的斜坡逃走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發展,我一邊吠叫一邊追上去。我一度撲上他的袖口,牙齒勾了上去。男人慌了手腳,眼神遊栘不定。當我準備再次撲上去,把他扯倒時,突然被人從後面「咚!」地打了一拳。

怎麼會這麼大意……

眼前發黑。

約莫一個小時後,我在蓮見事務所醒來時,事態正朝著我預測的方向進行。也就是今天早上在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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