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凍月 第四節

當天入夜之後,茂七到富岡橋橋畔攤子時,老闆一如往常靜靜點頭向茂七打招呼。

「先來熱酒。」

老闆向一旁賣酒的挑擔叫賣老人豬助點頭。豬助在酒瓶里注滿酒,再將酒瓶放進大炭爐上鐵壺裡的滾水中。上了年紀的豬助剛病癒。茂七擔心他的身子會受不了寒氣,但老人身穿厚棉襖,雙頰蒙著手巾,椅子舖上毛皮,蹲在燒著炭火的熊熊炭爐前,滿面通紅。

今晚沒什麼客人。並列的三條板凳上空無一人,只有擱在路邊讓客人取暖的炭爐發出艷艷紅光。

「今晚很閑。」老闆對茂七笑道。

「因為太冷了。結果倒變成我一個人全包下來似的。」

「請。」老闆面帶微笑。

盤子與熱酒一起送上來。盤子上盛著鮭魚塊,一旁附有蘿蔔泥。

茂七凝視著老闆。在這種季節端出咸鮭魚並不奇怪,可是……。

老闆也看著茂七說道:「雖只是淡淡的鹹味,但魚肉厚實,味道很好。」

「嗯,看起來很好吃。」

「頭子,您為了這事到河內屋去了吧?」

茂七舉著筷子停在半空中——並非因為寒氣而僵住——仰望老闆。

「你怎麼知道?」

「三好屋日道那孩子告訴我的。我今天去見那孩子了。」

茂七沒時間多想,脫口而出:「啊,我看到你了。」

「是嗎?我也看到頭子了,跟了個年輕人,是手下嗎?」

原來早已被他看穿了。茂七他們明明不是外行人,這老闆竟然察覺了,可見這男人不是單純的攤販老闆。

茂七苦笑。「嗯。他叫系吉。」

「系吉先生還沒來過我們的攤子。」

「我可是說了。還有一個手下叫權三。系吉不喝酒,權三是個酒鬼,改天再帶他們來。」

茂七一日喝下燒燙的酒,閉著眼,感受酒逐漸滲入身子的感覺,接著說道:

「老闆,你為什麼去見日道?為什麼在他那兒提到我和河內屋?」

老闆不動聲色地像是在打蛋汁,緩緩說道:

「因為日道說河內屋那個叫阿里的下女死了,但是那不是真的。」

「什麼?」

老闆直視著茂七點頭地說:「那個叫阿里的姑娘還活著,昨晚也來這兒了。」

茂七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聽說阿里姑娘在這個月中旬,從河內屋跑走了。」

「……嗯,是的。」

「她大概是跑走後的兩三天,第一次來我這兒。那晚她來這兒時,比現在更早。」

「你認識她?」

「不,是豬助先生。」老闆轉頭看著老人,豬助點了點他那裹著手巾的頭。

「聽說河內屋也批發酒給挑擔小販。豬助先生以前就認識阿里姑娘。她跑走的當天早上,豬助先生就在河內屋買酒,也與阿里姑娘見了面。由於兩人相熟,所以阿里姑娘才來這裡,她來找豬助先生打聽情況。」

「什麼情況……」

「大概是擔心自己跑出來後不知河內屋會變成怎樣。她說,要是鬧得太厲害,她打算回去一趟,向大家賠罪,之後再辭職。」

「然後呢?」

「我跟豬助先生說,應該不用擔心。不告而別,對她、對河內屋都比較好。」

老闆將打好的蛋汁倒進大碗。

「阿里姑娘目前好像在赤坂那邊。聽說她有個遠親在山王神社附近開茶館,以前就拜託她去幫忙。阿里姑娘人好好的,只是有點沮喪。再說,她還沒完全死心,所以有時會到這兒來。」

「到底怎麼回事?」茂七問道。「我完全不明白。我只知道阿里好像很愛河內屋女婿松太郎……」

老闆點著頭。他掀開大鍋蓋,雪白的熱氣馬上竄了出來,將他整個隱在煙後。

「她也沒告訴我們詳情。只是,她曾說,總覺得很頹喪,突然不想再待在河內屋。」

「頹喪?」

「是的。阿里姑娘本來好像認為,即使不能和松太郎成親,但只要繼續待在河內屋,就可以幫松太郎。換句話說,她已經愛到這種程度了。她大概這麼告訴自己,就算硬著頭皮也要撐下去,只要能在河內屋,在松太郎身邊生活就好了。」

茂七想起與松太郎的對話,也想起那時心中浮現的疑問。

阿里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辭去河內屋的工作?

「可是,」老闆繼續說。「據說,前些日子,為了可能是被貓叨走的一條咸鮭魚,看到松太郎神經兮兮地鑽牛角尖,說什麼無法交代、因為自己沒有分量才無法管好傭工,她突然覺得,啊,這人已經變得與自己無緣了。結果,原本打算一輩子默默為他效勞的心頓時萎縮了,這才不顧一切離開河內屋。」

茂七仔細思索老闆的話,覺得有點理解了。

茂七所看到的松太郎,是個膽小又沒自信,眼看著就要被舖子壓垮,卻又理所當然地迷戀舖子的松太郎;是個對掌柜懷著戒心,又老是介意底下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松太郎。

這個松太郎,或許已經不是阿里當時愛上的那個夥計總管松太郎。他變了。阿里經由一條咸鮭魚,察覺到這一點;察覺到他變了,也察覺兩人的立場已經不同了。

不,或許她以前就隱約察覺了,只是那時這種感覺一股腦地冒了出來,這才令阿里自河內屋逃跑。

(阿里對我死心了……)

不,應該不是死心。阿里最初是這樣說服自己的,無論是什麼形式,只要能待在松太郎身邊就是幸福。然而,阿里是個聰明的姑娘,一個月兩個月逐漸過去之後,她大概開始慢慢醒悟了,這樣其實很不正常,雖然這段戀情看起來很美,但她也深知會有多傷自己的心。

阿里心裡一直在等待出走的時機,等待與松太郎斷絕關係的時刻。再怎麼小的事都可以,只要能反駁阿里內心的那份戀慕之情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阿里姑娘最好不要再回去河內屋。豬助先生和我都認為她就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我也這樣認為。」茂七點頭說道。

「儘管如此,阿里姑娘還是會來這兒。要是她連這兒也不來,那就表示她忘了松太郎了吧。」

老闆站在鍋前,熱氣冉冉上升,看樣子是在蒸煮東西。

「老闆,你是去告訴日道這事的嗎?」

「不是。」老闆搖頭。「我只是告訴他,阿里姑娘還活著,最好不要再說她跳河死了。」

「就這一點,日道怎麼辯解?」

茂七腦海里浮現那全身白色裝束、板著臉裝模作樣的孩子。老闆笑著說:

「他說靈視的時候,旁邊有人心想阿里已經死了……他說他當時感覺到有人擔心阿里已經跳河死了,而另一個人則是期待要是死了該有多好。」

茂七想笑,卻笑不出來,腦子裡浮現松太郎那擔憂的表情,以及另一個人,也就是松太郎的妻子,河內屋獨生女——雖然茂七沒見過她,卻彷彿看到了似的。

(那小姐很恬靜。)

可是,對於即將成為自己夫婿的男人,以及與那男人感情很好的下女,而且那下女有意思要繼續待在河內屋,即使她再怎麼恬靜,也不可能從未想過或考慮這個問題吧。

「覺得冷了。再來一瓶熱酒。」

攤子前的這三個人沉默了下來,任由熱氣直往身上冒。過了一會兒,老闆將新叫的一瓶酒擱在茂七面前,他說:

「不能讓小孩子做那種事。」

這指的當然是日道。

「我也這麼認為。」茂七說道。「要是替日道著想……不,應該說是替長助著想。」

「若真的很靈,我也想讓他看看。」老闆微笑地說。

這時,茂七感到心臟微微怦動。

雖是個謎似的老闆,但目前茂七最在意的是,他與梶屋勝藏之間的關係。正當柿子結果的那個時期,茂七在這攤子附近看到躲在暗處的梶屋勝藏瞪視著攤販老闆大喊「血很骯髒」,之後,茂七心裡便一直掛記著這件事。

梶屋勝藏與這老闆是不是有血緣關係?從年齡、長相看來,或許是兄弟吧?

可是,茂七仍然沒有找到開口的機會。他總覺得,要是直截了當地問,對方可能也會直截了當地說不是,這事便就此結束了。

老闆啊——茂七心想——你也有想讓日道靈視的事嗎?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要問的到底是什麼?

老闆掀開鍋蓋,在熱氣中取出大碗,擱在茂七面前。

「小田卷蒸。」

「這是什麼?」

「蒸蛋時加進烏龍麵。可以暖和身子,我認為不錯。」

茂七感恩地將大碗接捧過來。湯汁味令鼻子發癢。

吃著熱騰騰的小田卷蒸時,一陣寒風卷吹了過來。

「今年快過完了。」老闆說道。「希望寒風能吹走過去、吹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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