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凍月 第三節

「你說跳神的在做什麼?」

茂七問道。系吉噗哧笑了出來。

「頭子也真是的,一提到日道就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兩人正前往兩國橋途中。他們因公務打算到神田明神下。雖然今天的風沒那麼強勁,不過依舊冷得呼出的氣馬上要結冰似的,凍得手指僵硬。系吉更是鼻頭通紅。

跳神的日道——其實是御船藏後面一家五穀批發商的兒子,名叫長助,是個才十歲的孩子,但是卻傳出這個小鬼與生俱有很強的感應力,幫人找回遺失的東西、或是找人、驅邪等自不在話下,而且光看面相就能斷人的壽命。如果只是自我吹噓倒也沒什麼,茂七看不慣的是他每次為人做法總是收取很高的費用。

即使不是這樣,茂七本來就很討厭這種事,所以系吉才會取笑他。

今年秋天,「楊流」租船旅館發生案件時,茂七首次與這日道打照面,一開始便不投緣。之後,茂七時時留意日道的動靜,但找不到可以插手的事兒,只能忍著不快直到眼前的年底。

那個日道,據說在河內屋出入。

「那個嘛,月中的時候,河內屋不是發生一個下女逃走的事嗎?」系吉說道。「河內屋拜託日道找出那個下女的行蹤。」

「找他的是河內屋老闆還是老闆娘?」

「老闆吧。那兒的老闆娘,是個千金小姐,人十分恬靜,聽說好像完全不懂生意和家務,這事可出了名的。」

「找到了嗎?」

系吉搖著頭,他連臉頰都凍得通紅。

「好像沒找到。只是,聽說日道說那下女已經死了。他一開始在河內屋跳神時就說:『啊,這個已經死了。』」

茂七停住腳步。「什麼?」

「他說跳河死了。聽說接下來就只要找出屍體而已。」

「河內屋老闆相信日道說的?他拜託日道是為了找出屍體?」

「大概吧。大概是覺得太可憐了,最起碼也要打撈她的屍體,幫她辦一下喪事。河內屋這舖子對傭工蠻體貼的。」

茂七無法像系吉那樣說出這麼令人覺得溫暖的話。河內屋松太郎,真的鑽牛角尖鑽到這種地步?

「辦完公事,我們回程繞到永代橋,到今川町河內屋看看。原來那咸鮭魚事件還在作祟。」

看到茂七突然來訪,松太郎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茂七看到他的臉也同樣大吃一驚。松太郎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竟整個消瘦憔悴了下來,像是患了一場大病,肌膚鬆弛、缺乏元氣,而且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似乎沒睡好。

「頭子,您是不是有阿里的消息?」

一在榻榻米房對坐下來,松太郎立即如此問道。

茂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喝著送上來的茶,思前想後。據說這房間是松太郎的起居室,但掛在壁龕的山水庭院掛軸,無論如何都不像是松太郎的興趣。可能是上一代老闆的起居室,他只是照單全收罷了。看來,河內屋這條船,不願意乖乖地聽從松太郎這船夫的話。難道松太郎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請來跳神會在傭工之間引發什麼風波嗎?

「到底是怎樣呢?頭子。」松太郎探身問道。「找到阿里了嗎?」

「聽說,你叫來跳神的日道。日道怎麼說?」

松太郎縮回身子。「您知道了?」

「嗯。日道在本所深川這一帶是出了名的跳神人。」

「聽說最近也有人遠從高輪或千馱木來找日道大人。」

松太郎低聲說完,接著垂下眼帘說:

「日道大人說阿里已經死了。」

茂七點頭地說:「這個我也知道。河內屋老闆,所以你現在不是要找阿里,而是要找到她的屍體吧?」

松太郎眨巴著眼,呼出一口氣。

「我也希望她還活著……」

「可是,日道為什麼知道她死了?」

「據說他摸了阿里之前的圍裙,腦中浮現那個影像,說是從心眼看到阿里跳進河裡。」

系吉一副看熱鬧的眼神望著茂七,茂七回瞪他一眼,接著轉而看著松太郎。

「我保證絕不說出去,希望你老實回答,河內屋老闆……不,松太郎先生,你和阿里之間,以前是不是有過什麼事?」

松太郎睜大雙眼。此時,茂七覺得,這男人長得雖不怎麼端正,但眼睛很清澈。

「阿里是個性情溫和的女孩,」松太郎說道,緩緩抬起手摸著額頭。「也很勤快。我……以前喜歡阿里。」

「阿里大概也察覺了吧。」

「我從沒說出口,但是我想她應該察覺了。這種事,大抵都不是單方面的自以為是吧?」松太郎說道。「入贅的事還未公開之前,有次,我以夥伴間隨口說說的口吻告訴阿里,我說,與其要我照料這麼大的舖子,嘗與身分不相稱的苦頭,我倒寧願跟阿里這種女子成家,為那小小的幸福嘗苦頭。」

「當時阿里怎樣說?」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笑。」

茂七心想,她大概也只能笑吧,真教人不忍。

「阿里是個很愛笑的女孩。」松太郎繼續說道,眼尾的線條看似放鬆了下來。「她老家有上了年紀的父母,必須寄錢回去。她的身世相當令人感到辛酸,不過,她卻很開朗,也很細心。雖然上一代的老闆和老闆娘都很滿意她,但還是會動不動就嚴厲斥責。有時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也會挨罵,傭工都是這樣的。可是,阿里在乖乖挨罵之後,會吐舌頭笑一下。在她身邊,我的心情總是能平靜下來。」

「可是,松太郎先生,最後你還是成了這家的女婿。」

「這是我升任夥計總管那時就已經決定的事。」

「阿里同意了?」

「同不同意都……」

松太郎露出苦笑。茂七這時才想起,他第一次看到這男人的笑容。

「這家人希望我入贅,阿里大概認為我不可能拒絕。因此,就這一點來說,是的,她也許同意了,或許對我死心了。」

「因為身分不同?」

「應該吧。」

松太郎微微皺起眉頭;或許他將與阿里之間的事深藏在心底,一觸及便會令他心痛。

「正式決定要成為小姐的夫婿後,我以為阿里會辭職,不,不僅阿里,我以為那些對我不滿的掌柜也都會辭職,可是,沒有人辭職。這事很奇怪。」

「他們要是辭職了,你是不是比較輕鬆?」

聽茂七這樣說,松太郎噗哧笑出聲。

「沒那回事。要是那樣,舖子根本無法經營下去。」

茂七點頭。「應該吧。所謂舖子,並非只靠老闆一個人就可以經營。再說,那些掌柜也得過日子,他們應該會有這層顧慮,或許他們也不想白白浪費至今的辛勞。你認為他們不滿意你當老闆,認為他們可能因此辭職,這可就錯了。」

松太郎默不作聲。茂七繼續說道:

「可是,阿里的情況和其他掌柜不同,這是你們之間的感情問題。你成了這家的女婿,直到發生這件事為止,阿里一直沒有辭職,你對這事心裡有數嗎?」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成了女婿之後,有沒有做出什麼想留下阿里的事?」

松太郎在茂七和系吉面前,臉色霎時變得蒼白,與他背後壁龕裝飾的山水庭院掛軸一樣,全身好像都褪了色。

「我不是那種下流的男人。」他聲音顫抖地說。「我很珍惜這舖子和小姐。那種不誠實的事,我做不出來,也從沒想過。」

可是,既然如此,阿里為什麼沒離開河內屋而留了下來?難道她不覺得尷尬?而且,為什麼如今卻只為了掉了一條咸鮭魚這種小事便急急忙忙離開舖子……。

茂七懷著這些疑問、縮著脖子離開河內屋。兩人沿著大川一路靜默地走著,來到御船藏前面時,茂七興起了到日道家瞧瞧的念頭。

「突擊?」系吉嚇了一跳地說。

「說突擊太難聽了。那小鬼說阿里已經溺死了,我只是想問他為什麼這樣說。」

「是心眼啊,頭子。」

系吉以嘲諷的口吻說道,跟在茂七身後。

三好屋位於御船藏後與門衛小屋同一側。沿著細長的河道往前走,眼前出現了門衛小屋的燈籠,一旁的亮光正是三好屋舖子前的掛燈。在日暮凍僵般的夜空下,所有商家都已關上大門的此刻,只有三好屋在關上大門後,仍為了前來拜訪日道的客人點著燈。據說,三好屋本業的五穀批發生意也很興盛,但日道賺的錢比本業還多。

真放肆——茂七邊這麼想邊挨近那掛燈,這時,三好屋大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人。

茂七倒吸了一口氣,系吉也趕緊停下腳步。

「頭子,那是……」

噓,別出聲……茂七制止系吉。

從三好屋出來的,正是那個在富岡橋橋畔擺攤子的豆皮壽司老闆。

他轉身面向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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