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郎柿次郎柿 第二節

「通靈和尚?」

頭子娘坐在舖滿榻榻米房的綢緞大海中央,歪著頭忖度主顧送來的淡紫色鯊魚皮花紋布匹到底要配什麼上半身和下擺里子。茂七盤腿坐在頭子娘工作房門檻邊,背倚著柱子,時而對頭子娘的配色奚落幾句。

之後便突然冒出通靈和尚的話題。正確地說,頭子娘是這麼說的:「唉,這配色,跟前回上總屋老闆娘在通靈童子出來時穿的一樣。」

茂七將背離開柱子探出身來。

「那是什麼?」

「這個嘛。」頭子娘用深紫色下擺里子搭配鯊魚皮花紋布匹。「這個雖然比較妥當,可是很無趣吧?首先太花了。上總屋老闆娘喜歡年輕的裝扮……」

上總屋是深川西町一家針線大批發商,頭子娘總是在那兒採買針線,上總屋老闆娘也是頭子娘的好主顧之一,可是,真不知她會在背後說些什麼話。

「我說的不是衣服,是那個什麼通靈和尚。」

「哎呀。」頭子娘笑道。「我說了嗎?」

「說了。是哪家寺院出現靈驗的和尚嗎?」

頭子娘邊笑邊搖頭說:「不是。說是和尚,其實不是寺院的和尚,是孩子,孩子。」

「是男孩子的那個童子 ?」

「是啊。前些天我不是送振袖 到上總屋嗎?」

聽說上總屋的獨生女預定在今年秋天相親,所以托頭子娘縫製新衣。

「我記得是那種令人嚇一跳的歌舞伎花紋吧。」

「是啊,那時真是傷透了腦筋。」

現在令頭子娘歪著頭苦惱的也是這類布匹,托頭子娘縫製衣服的有錢人主顧,大抵會帶著和服舖的人來。擅於接待客人的掌柜,讓小學徒扛著一大堆布匹,然後在榻榻米房攤開來,從衣服到里子、腰帶、外褂等等,一開始便選定布匹。當客人做不了決定,便由頭子娘來決斷,和服舖也會留下幾匹備用的布匹給頭子娘。和服舖大概是因為對方是迴向院茂七的頭子娘,才敢放心地僅以一張字據便留下東西吧。

上次上總屋托頭子娘縫製的振袖也是如此,上總屋的獨生女就和服舖扛來的布匹挑中絳紫色底菊壽染。那是仿傚上個時代歌舞伎戲子第二代瀨川菊之丞的名氣,最近開始流行的花紋,交互染出菊花和「壽」字,一看就知道是華美的花紋。

「那花紋啊,的確一直在流行,但現在通常用在腰帶上。真是的,染成布匹的人有臉賣,買的人也真有臉買。」

上總屋的女兒美得引人注目,身材又高大,非常適合華美的穿著,女兒說一定要這個,和服舖的人也搓著手推薦,母親則是一副喜形於色的樣子,結果傷腦筋的是頭子娘。那麼花的布,到底要搭配什麼腰帶和里子?

「結果啊,還好其他配色選了樸素的,縫出一套很不錯的衣服。」頭子娘繼續說道。「我送衣服過去時,也不會覺得心情沉重。反正上總屋的小姐本來就喜歡浮華的打扮。何況,跟人家較勁穿著是她的興趣。這點很可能遺傳自母親。」

然而,頭子娘在廚房後門叫喊了許久,上總屋卻毫無反應。頭子娘在地板沿探身朝裡面喊了好幾次,問了好不容易才出來的下女到底怎麼回事,下女說,老闆娘和小姐已完全忘了衣服的事。

「正是因為那個通靈童子。」

托頭子娘縫製衣服是梅雨季剛結束那時,據說之後沒多久,上總屋宅子頻頻有鬼火四竄的情形,燒焦榻榻米或格子紙窗什麼的,鬧得很兇。

茂七哼哼地嗤之以鼻,頭子娘不禁笑了出來。

「你啊,只要商家發生什麼靈異的事,總是說十之八九是傭工乾的好事。」

「而且,會發生這種靈異的商家,對傭工都很嚴苛。」

受雇者——尤其是商家傭工之類的,主人一家通常握有生殺大權,傭工則是受了任何苦都無法吭聲。他們雖然表面上服從主人,但心是不受管的。傭工有時會故意毀壞主人家的東西,藉此發泄長年積壓在胸中的鬱憤。當然,說是「故意」,其實並非當事人明知故犯,而是不自覺地就會這麼做。

也因此,對商家發生小火災或小竊案,茂七總是盡量不吹毛求疵地追究。儘管茂七根本不相信那種事,但有時也會告訴對方,可能是什麼附身之類的。為了祛除那個東西,最好多多積德,規規矩矩做生意,對底下人厚道一點——茂七總是把事情往這裡說。

「所以我也認為,啊,上總屋終於也出現鬼火了,我常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那些傭工非常怨恨他們嘛!」頭子娘繼續說。茂七嗯嗯地點頭。上總屋是家寧願讓女兒與人較勁服裝當消遣,也不願讓下女一天吃兩頓飯的商家。這事還頗為出名。

「可是,上總屋卻大驚小怪,詭什麼會鬧鬼火一定是什麼東西在作祟。不但叫來和尚也請來巫師……」

然而,用盡各種方法,仍舊沒有將鬼火平息。

「結果,正當他們束手無策時,小姐不知從哪裡聽來,說深川有個感應很強的童子,時常幫人驅邪,幫人找回遺失的東西,甚至可以斷言他人的壽命,名聲非常好。所以他們馬上請那童子過去。」

「那小鬼叫什麼名字?」

「日道。」

「啊?」

「大家都稱他日道大人。儘管我只瞧了一眼,但也看到他那全身白色的裝束,是個還不到十歲的男孩。父母陪在一旁,呵護得像個千金小姐似的。」

茂七沉吟了一聲,再次將手環抱在胸前。他對這事不大滿意。

「那個叫日道的小鬼,他們拿多少相面費?」

「又不是算命的,不能說是相面費吧,這個嘛……」頭子娘歪著脖子。「我沒問那麼詳細,不過應該不是一兩二兩,反正跳神的本來就很貴。」

茂七靜靜地點頭。整件事聽起來令人很不快。看來或許到上總屋露個臉比較好。

茂七突然想抽煙,起身離開頭子娘的工作房。由於要保管和服舖留下的布匹,況且做的又是縫製衣服的工作,榻榻米房裡嚴禁抽煙。

茂七一隻手握著煙管來到院子,仰頭一看,枝上的柿子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長在最頂端的果子,跟喝醉了的人一樣——滿臉通紅。

當天夜裡。

頭子娘說要熬夜趕工,茂七決定前往富岡橋橋畔。他打算去喝一杯,順便幫頭子娘買豆皮壽司。

大約十個月前,深川富岡橋橋畔出現豆皮壽司攤。老闆身分不詳,年齡與茂七相仿,單獨一個人照料攤子,不僅賣豆皮壽司,也賣湯、烤魚等,而且味道好得連料理舖都遠遠不及。

這攤子的唯一缺點是不賣酒。不過,今年春天開始,有個叫豬助的挑擔賣灑老人在豆皮壽司攤旁做起生意,這缺點自然也就沒了。茂七對這位之前似乎是武士——而且搞不好階級相當高——的老闆十分感興趣,早就常來光顧了,加上現在又有酒喝,已經是常客了。

此外,每當茂七因公務煩惱不堪時,這老闆隨口的喃喃自語,時常令茂七恍然大悟。又,這攤販在這附近已經出了名,生意好得,無論茂七何時去,長板凳上總是坐滿了人,因此町內的街談巷議或風聲都聚集在此,這對茂七來說也很有幫助。老實說,今晚茂七正是認為老闆或許知道關於「日道」那小鬼的傳聞,才興起過來一趟的念頭。

攤販位於富岡橋橋畔往北走幾步再右轉的巷口,上面掛了個與豆皮壽司顏色近似的粉紅掛燈。今晚是皎潔的滿月,即使沒有燈籠也能看清楚腳下,茂七雙手揣在袖口,信步往攤販的方向走去。

但是今晚卻不見亮光。

由於今晚有點風,本以為或許擺在巷子底,挨近一看,依舊不見亮光,也看不到任何人。當然也不見長板凳,再看看附近的地面,完全沒有炊煮的痕迹,也沒有水痕。大概單獨一個老人做不成生意,所以也不見豬助的影子。

(今晚休息了……)

認識老闆以來,從未有過這種情況。茂七雖是常客,但並不是固定在什麼日子來,他總是心血來潮時信步晃了過來。儘管如此,卻從未碰上攤販休息。

茂七心想,難道發生了什麼事?腦子裡同時浮現梶屋勝藏那張臉。

梶屋是黑江町一家租船旅館的名字,但其實是當地地痞的巢穴,人稱老闆為「瀨戶勝藏」。對茂七來說,他有如懷裡的雙刀劍;有時很方便,但終究是危險的。

不過,最近這把雙刀劍,只要與豆皮壽司老闆有牽扯的,在某種意義上,總像扎針似地刺激著茂七。向深川這一帶的大小商人索取場地費為生的梶屋那伙人,竟然只對這豆皮壽司老闆不敢動手。曾有一次,有個跑腿的手下,被這老闆打得落荒而逃,勝藏也沒打算報這個仇。

不僅如此,今年春天鰹魚剛上市時,茂七在這攤子看到躲在暗處盯著老闆的勝藏身影。當時勝藏一副想打架的眼神,身子兩側握緊拳頭,卻文風不動,僵著身子呆立在暗夜裡。

儘管有著各種疑問,但今晚喝不到酒實在很遺憾。茂七搖了一下頭,邊想著頭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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