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兩鰹魚 第二節

將近中午,估計角次郎應該已經出門做生意,茂七這才前往三好町他的住處。

角次郎家有個與他同年的媳婦,名叫阿仙,以及十三歲女兒阿春。阿仙是有一身好手藝的裁縫女工,和角次郎結婚之前,以縫製衣物為生,現在也是掛著和丈夫不同的招牌做生意。其實茂七家的頭子娘也幫人縫製衣物,從她那裡,茂七也很清楚阿仙的事。

她專門縫製藝妓在酒席上穿的高級衣物。老主顧是深川永代寺門前町名為「辰巳藝妓」的姐兒們 。

藝妓的衣袖都十分寬大,那是為了跳舞的緣故。又因頭梳大髮髻,所以背部衣領開得深。據說從最初的剪裁布匹就與一般婦女不同,而阿仙縫製時又特別下工夫,她依照每個藝妓那干差萬別的身材,微妙地改下擺長度,或調整腰身寬度,讓穿上的人都是最美的。

剛結婚時,阿仙和角次郎住在柳橋,換句話說,當時柳橋的藝妓姐兒是阿仙的老主顧。藝妓動輒彼此較勁,讓辰巳藝妓搶走阿仙,想必柳橋的姐兒當時一定很不甘心。

現在角次郎夫妻住的這棟三好町大雜院是隨處可見的建築物,因位於木場中央,四周都是木材的集中場和河道。這裡日照條件好又通風。基於阿仙的工作性質,這對夫妻在大雜院租了最大的房子。雖是挑擔叫賣魚販的住處,卻完全聞不到魚腥味。角次郎切魚用的大砧板,和阿仙做飯用的小砧板,都洗得乾乾淨淨地並排在廚房邊的向陽處曝晒。

外面的格子紙門,一片寫著「魚舖次郎」,另一片則是「裁縫仙」,這大概是出自大雜院管理人之手,字跡顯得莊重。

對擁有一技之長、能踏實賺錢的阿仙來說,一千兩可是教人頭暈眼花的一大筆錢。她一見到茂七,趕緊主動提起這事。

「那,我家那口子今天早上去找頭子了?真是對不起。」

「沒必要道歉。這事的確很怪。」

不知是否多心,阿仙似乎漲紅了臉。茂七想起角次郎也是這樣。

一條鰹魚賣一千兩,這實在教人難以置信。不是正常的買賣,背後一定有什麼不好的事。會這樣想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話又說回來,對孜孜不倦工作過日子的老百姓來說,一千兩的確教人心動。

江戶市的物價逐年攀升,雖不能一概而論,但一兩足夠一個成人買一整年的白米。一千兩的話,表示一千個人什麼事都不用做,也有一年的米飯可吃,而角次郎家有三口人,那表示每個人有三百數十年不用工作也有飯吃。一千兩正是這樣的一筆大錢。難怪明明覺得可疑,角次郎卻一臉輕鬆得古怪,而阿仙則漲紅了臉。

「是我叫我那口子到頭子那兒。」阿仙說道。「這事,我們不敢答應,可是讓對方碰釘子又覺得有點可惜……」

「你說得沒錯。那是當然的。」

「所以我想還是先找頭子商量看看。伊勢屋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

據說,今天早上角次郎告訴對方,有不少顧客等著買他的鰹魚,要對方暫且先回去。結果,伊勢屋掌柜離去之前,特別叮囑:明天一定要將你買的鰹魚以一千兩賣給我。

可是,為什麼要買角次郎的鰹魚,而且非得用一千兩不可呢,無論這對夫妻如何追問,他都絕口不答。

「他說錢全都帶來了,也讓我們看了。」

阿仙說,他打開帶來的木箱,將十個一百兩的布包排在他們夫妻面前。

「總之,我想先確認一下日本橋通町是不是真有伊勢屋這家和服舖,就算有,接下來也必須確認到這兒的掌柜是不是伊勢屋的掌柜。」

「那,我和頭子一起去比較好吧?」

「你就和我一起去。不讓對方發現,只遠遠地瞧一眼,應該不會惹上麻煩。」

阿仙用力點頭地說:「我明白了。可是,頭子能不能再等一會兒?我叫阿春去辦點事,她應該快回來了,讓她看家,我就可以出門了。」

「小春春知道這件事吧?」

「知道,那時那孩子已經醒了。」

阿仙說完,呵呵笑著。

「那孩子最鎮定。畢竟是孩子,還沒嘗過金錢的可貴。」

說著說著,阿春回來了。

「啊,頭子。」阿春微微一笑。「您好。」

「喔,你好。一陣子沒看到你,又長高了,小春春。」

「討厭,拜託不要再叫我小春春了。」

「是嗎?是我不好。平常有幫阿母的忙嗎?」

阿春驕傲地點頭。「我最近呀,也會剪裁了。」

角次郎的臉黑得像柴魚,而阿仙再怎麼樣也無法說她皮膚白皙,但是女兒阿春卻是個皮膚雪白、有雙水汪汪眼睛的可愛姑娘。再過兩、三年,她大概會是三好町的美人——不、不,應該是深川的美人吧。

讓阿春看家,兩人一起前往日本橋時,阿仙一路滔滔不絕,相較於角次郎的既驚喜又憂懼,她沉穩多了。

「聽到一千兩時,我只覺得荒唐。」阿仙笑道。「可是,那掌柜回去之後,我開始仔細想了想。如果那是真的到底會怎樣?如果只是有錢人一時興起,不知是什麼原因,認定我家的鰹魚是吉祥物,非要花一千兩買,到底會怎樣?這麼一來,我們就有一千兩了。」

茂七默不作聲地聽著。燕子從眼前唰地橫飛過去,阿仙仍望著遠方。

「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實現多年來想開舖子的願望。我家那口子也不用再出門挑擔叫賣,不用在夏天到處走得滿頭大汗,也不用在雪天裏手都凍傷了還得出門賣乾魚。」

「可是,你也無法幫角次郎照管舖子。」茂七緩緩地說。「要是你裁縫不做了,辰巳的藝妓姐兒會不方便。」

「魚舖那邊,可以僱人啊。」阿仙開朗地說。「我們可以離開那個大雜院,住到大街舖子。也可以讓阿春過好一點的日子。」

不過,那孩子現在看起來也沒有過得不好啊——茂七並沒有說出口,只在心裡默默地說。

幾乎連找都不用找,很快就看到通町的伊勢屋。白底藍染字型大小的大布簾在五月的風中飄蕩。

茂七和阿仙兩人在伊勢屋前隨意地來回走了兩趟,阿仙認出了坐在堆放布匹的架子裡邊、古舊的帳房屏風裡的男人。

「沒錯,正是那個人今天早上來我家。」

「這舖子的生意真好。」

一千兩的話,只是轉手間的事。

「看來不是胡說的,頭子。」

阿仙的聲音微微發顫。她作揖般合掌貼在嘴上。

「可是,世上真有這種事嗎?」

此刻阿仙的心裡有個比錢舖大秤更大的天秤,右邊盤子盛著她的夢想,左邊盤子盛著戒心。天秤搖晃不已,時而右邊往上,時而左邊往上。茂七簡直可以看到那副光景。

茂七不想讓阿仙心裡的那個大秤誤秤了,他盡量冷靜地說:

「我說啊,阿仙,並不是想潑你冷水,可是這事畢竟很可疑。」

她垂下眼帘地說:「說得也是……」

「在徹底弄清楚之前,這事就交給我全權處理好嗎?我想調查一下,好好聽聽對方到底存什麼心。如果我認為有道理,我就會答應,到時候你們再以一千兩把鰹魚賣給他們。那時只要想成中獎券就行了。可是,阿仙……」

茂七俯視著阿仙,等她抬起頭與茂七四目交接,他才接著說:

「當我認為拒絕比較好時,我會不客氣地拒絕對方。所以你現在最好把今天早上的事當做是一場夢,夢裡的錢是不可期待的。」

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阿仙小聲回答:

「是,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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