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兩鰹魚 第一節

系吉來通報有訪客時,茂七人正在廚房。

一說到連風也芳香的五月,就會想到鰹魚。茂七親自拿著菜刀,準備做鰹魚生魚片。

若是往年,通常是頭子娘買回四分之一條魚回來做生魚片。但今年有人送來一整條魚。

半個月前,相生町一家袋子批發商,中了專以商人為勒索對象的詭計,正當束手無策時,茂七私下幫他們解決了。這邊早已忘了那事,但得救的對方卻很耿直,說弄到新鮮鰹魚,於是派人送了過來。

「與其讓我笨手笨腳地把魚切得不冷不熱,還不如給你做比較好吧。」

頭子娘會這樣說,接著把事情丟給茂七,其實是有原因的。以前,頭子娘在切金槍魚紅身生魚片時,茂七嫌她動作太慢,曾半嘲笑半抱怨地說:

「就是這樣,大家才會說女人做的生魚片不冷不熱不好吃。」

那時頭子娘氣得綳著臉,茂七頭子只得以道歉收場,但女人似乎天生不會因為對方道了歉便爽快忘掉。

於是頭子娘用鰹魚報復金槍魚。說句老實話,一手拿著菜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茂七,聽到有訪客,覺得是上天救了他。

「到底是誰來了?」

茂七從廚房大聲問道,系吉好整以暇地回答:

「是角次郎先生,三好町的。」

這更是上天賜福了。三好町的角次郎是挑擔魚販。

「讓他上來。讓他直接到這兒來。」

茂七大聲交代系吉,轉而對頭子娘說:

「在專家面前搬門弄斧,是非常不知好歹的事。這事就拜託角次郎了。」

頭子娘斜眼望著茂七:「你也真是有好狗運。」

不愧是魚販。角次郎在茂七夫婦的面前切開鰹魚,用炭火烤焦魚皮,再用冷水冷縮魚肉,最後將鮮紅的三角形切口美美地擺在盤子里,依次順利解決了一整條魚。

「我每次做鰹魚烤飛霜,都用這個烤年糕的鐵絲網烤魚肉。」

頭子娘對角次郎如此說道。

「這樣可以嗎?其實應該串在竹籤上烤吧?」

「哪裡,用這個也可以。」

角次郎將鐵絲網擱在炭爐上,不時傾斜或翻轉魚好讓魚皮烤得均勻,他說:

「我也是用這種鐵絲網,只是,不能再拿來烤其他東西,因為會有魚腥味。」

「對啊,我不會那樣做。」

「那就沒問題。像這樣先用火烤鰹魚的吃法叫『沖鱠』,最早是在漁夫之間流傳的吃法,那時他們是用稻草燒烤。」

在一旁聽兩人交談的茂七,想起角次郎曾說,來江戶之前,他在川崎靠捕魚勉強度日。與在江戶過著賺一天過一天的大多數人一樣,角次郎也是在故鄉無法維生才逃到江戶。

一整條鰹魚切成生魚片,分量非常多。碗櫥內所有盤子都用上了之後,茂七頭子娘開始煩惱著該轉送誰,茂七留下系吉與頭子娘一起商量,然後請角次郎進塌塌米房。

「太感謝了。多虧你幫了我大忙。」

「那沒什麼。」

角次郎行了個禮,用圍在脖子的手巾擦臉。

角次郎年紀三十過半,從他那健壯的身體、晒成柴魚色的膚色,不難看出以前是個漁夫。他的一雙大手儘管粗糙、骨節突起,但有著四方形指甲的這雙手,做起事來究竟多靈巧,即使沒有看到剛剛那個光景,茂七也非常清楚。

「你不要那麼拘謹,隨意坐。」茂七盤腿而坐,以輕鬆的口吻先開口說道。「你特地跑來,我雖然很高興,但對你來說這倒是很稀罕。有什麼難事嗎?」

自從茂七認識角次郎以來,前後已有三年,但他至今從未主動來找過茂七,甚至不會到家裡兜攬生意。這並不是角次郎偷懶,而是他知道茂七和一家叫魚寅的魚舖有交情,是看在對方的面子這才沒來。

角次郎明明已不再出汗了,卻又用手巾擦拭額頭。

「這個……很難說出口,頭子。」

「是嗎?」茂七微微一笑。「難道你有了情婦?」

「怎麼可能。」

角次郎睜大那雙小眼睛,忙著搖手。

「不是那種事。我只是不知道頭子肯不肯相信我說的話。這事非常怪。」

角次郎的困惑模樣看來不是假。茂七也知道他是個老實人,便不再開他玩笑。

「反正你先說說看。大抵說來我是不會吃驚的。」

角次郎緊緊握著手巾,把手巾弄得皺成一團,又擦拭了一下鼻頭,這才終於抬起頭來。

他的眼神認真,但不知為何嘴角卻顯得放鬆,一副快笑出來的樣子。

「頭子,畢竟現在正是當令,所以我也去買鰹魚來賣。」

「嗯,應該的。」

「不過,會向我這種挑擔魚販買魚的主顧,大都和我一樣是窮人。他們買不起整條或半條的鰹魚。」

「我家也是啊。那條鯉魚是別人送的。」

「是嗎?反正那沒什麼要緊……這個……」

「你說你也賣鰹魚,主顧都是生活簡樸的人。」

「對、對。」

角次郎又開始流汗,卻嘿嘿地傻笑。

「對不起。我是個笨人。大雜院的管理人也老是說,角次郎,你啊——」

茂七打斷他的話。

「說些別的又會搞不清楚。接下來呢?鰹魚怎麼了?」

「對、對,是鰹魚,是鰹魚。」

看著角次郎那粗獷臉上的汗珠,以及滴溜溜轉個不停的眼珠子,連茂七都覺得快坐不住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特地來這兒,肯定是遇到了困難,但他那個樣子,倒像是有什麼好消息正高興著。取笑他「難道有了情婦」,也是因為他那個樣子實在不像有什麼大問題。

「我賣魚時,總是先把鰹魚切成生魚片。」

總算回到正題——雖然不太清楚是不是回到正題——角次郎繼續說明。

「我不賣整塊,而是全部切成生魚片,隨顧客怎麼買,我就怎麼賣,也會有隻賣兩、三片的情形。」

俗話說,就算典當媳婦也要吃時鮮鰹魚。像角次郎這種挑擔魚販,也可以給窮人增添樂趣。

「我認為這樣非常好。」

角次郎行禮說聲「謝謝」。

「所以每次到了鰹魚旺季,我每天早上都到魚市挑小一點的鰹魚,回家後就像剛才那樣做成生魚片,然後挑擔出門叫賣。」

「這不是正正派派做生意嗎?」

角次郎點頭說「是」。

「結果,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角次郎不知為何,咕嚕一聲吞了一口口水。

「頭子,今天早上的事。」

「我聽著,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

角次郎那粗壯的肩膀微微打著哆嗦,茂七挺起腰朝他探出身子。

「發生什麼事了?」

「今天早上,我跟平常一樣正打算把鰹魚切成生魚片時,有人來找我。他說自己是日本橋通町一家叫伊勢屋和服舖的掌柜。」

「那掌柜怎麼了?」

「他想買我的鰹魚,說是要帶回舖子,叫我整條都切成生魚片。」

「這就是你說的很怪的事?」

角次郎偷覷著茂七。

「不怪嗎?」

「他大概是路過剛好看到你的鰹魚,覺得很新鮮才向你買,應該是這樣吧?既然是日本橋的和服舖,那當然是有錢人了。不過,掌柜這樣自作主張,的確有點逾越……你也是在意這點吧?」

角次郎搖頭:「不是。那掌柜說得很清楚,是老闆派他來的。他說,我們老闆無論如何都要買你的鰹魚,請你賣給我。」

「那不是很好嗎?你就賣給他啊。角次郎,反正那是有錢人的一時興起,你盡量賣貴一點。你自己要做生意的,再去買不就行了?」

聽茂七這麼說,角次郎沉默了下來。雖然他雙唇緊閉,眼角卻似乎在笑,表情很奇妙。

這真的很怪。茂七終於開始覺得擔心。

「你要不要緊?角次郎。」

「不知道。」角次郎老實回答。「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賣整條鰹魚?」

「不是。雖然我是個挑擔的窮魚販,那種事以前也過過。」

「那,到底是什麼事?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茂七有點不耐煩地提高了聲調,角次郎則以幾乎被那尾音壓過的竊竊私語說:

「……一千兩。」

「什麼?」

「他說要出一千兩。」

茂七目不轉睛地看著角次郎。他鼻頭冒著汗珠,也目不轉睛地看著茂七。

「是的。他要買我的鰹魚,但是用一千兩的價錢買。他堅持無論如何都要用一千兩買。少於一千兩就不買,他說不管怎樣都要我收下一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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