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阿勢兇殺案 第一節

深川富岡橋橋畔出現了一家奇妙的攤子——聽到這個消息剛好是傭工休息日那一天。

新年一月十六日,是俗話說的「地獄鍋爐蓋也會開」的傭工休息日,對日子嚴苛的舖子傭工來說,這天和七月盂蘭盆節都是一年當中最期待的日子——可以放假一天,回父母或親人家優閑自在地度過;或去掃墓。有些經濟寬裕且體貼傭工的舖子老闆會在這天給傭工零用錢,即使只是一點點錢,但是對平時連件舊衣都買不起的這種身分的人來說,更是喜上加喜。

只是,在這歡樂的一天,也必須多加留意。傭工里有來自遠方無法當天來回的,也有因種種苦衷無家可歸的,但是他們同樣沉浸在休息日的歡樂氣氛里,然而這些身世孤寂的傭工,通常在這天前往飲食誧或私娼妓院、酒舖,或雜技棚子、戲棚等,他們在這些平常不能去的遊樂場所,往往會招惹或捲入棘手的糾紛。因此,對手持捕棍的人來說,在傭工休息日也是不能鬆懈輕忽的。

負責本所深川一帶,人稱「迴向院頭子」的捕吏茂七也不例外。一如他的稱呼,茂七住在迴向院後方,家裡常有兩名手下進出,他們在傭工休息日這天,從早一直到晚上町大門關上之前,必須不停地巡邏自己的地盤,專挑只有在這天可以揮霍的傭工可能會去的舖子查看,並且依各家舖子的性質叮囑對方不要做出太惡毒的事,或拜託對方多加關照這些生客傭工。富岡橋橋畔那攤子的事,是茂七其中一名手下系吉於巡邏的空檔打聽來的,他邊吃茂七老伴兒準備的午飯邊告訴茂七。

「為什麼說那攤子很奇妙?」

茂七比系吉早一步結束巡邏,已經回到家吃過午飯,此刻正在抽煙。他吐出一口煙,對著拚命扒吃一大碗飯的系吉問道:「難不成那攤子給人吃熊肉?」

「怎麼可能。嗯,我也去看了一下,賣的只是一般的豆皮壽司。」系吉一邊回答一邊自牙縫噴出了飯粒。「就只是一般的豆皮壽司,也沒看到像枕頭大的壽司。」

在飯桶一旁看著系吉這副吃相的茂七老伴兒,忍不住笑著說:「要是有那種豆皮壽司,系先生不可能不吃就回來吧。」

她邊笑邊幫系吉遞出的大碗盛上第二碗飯,系吉則是忙著將掉在榻榻米上的飯粒塞進嘴裡。這是生性愛說話,怎麼也無法好好吃飯的系吉的習慣。

「說得也是。可是,我本來就不吃零食啊。因為我想多吃一點頭子娘做的飯。」

「別廢話,快說正事吧。」茂七催促著,系吉大口吃著第二碗飯,口齒不清地說:「是賣通宵的攤子。」

「那豆皮壽司攤嗎?」

「是的。又不是在夜裡叫賣的蕎麥麵攤,聽說直到丑時三刻(凌晨兩點)都還亮著燈賣壽司,附近商家都覺得很奇怪。當然啦,那附近的舖子通常開到很晚,可是,頂多也只開到商舖街茶館打烊為止啊,從沒聽說有開到丑時三刻的。那麼晚了,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路過的客人吧?為什麼要開到那麼晚呢?而且,晚上明明賣到那麼晚,第二天中午之前就又開始做生意,實在太勤快了。」

說得有道理——茂七也微微歪著頭。

富岡橋那一帶,後面不但有著名的富岡八幡宮,附近又有閻魔堂,就終年都有眾多參拜客這一點來說,不僅適合擺攤子,也適合所有飲食生意。其實那兒已經有許多賣各式各樣吃食茶水的舖子。而且,正如系吉所說的,到了夜裡,因為有那些眷戀八幡宮商舖街亮光的男人,以及自洲崎妓院回家的客人,這些舖子通常直到深夜了都還亮著燈。

儘管如此,也沒有人會開到那麼晚,至少,就茂七知道的是這樣。即使當地人拍胸脯說可以與幕府公認的吉原妓院較勁,但這一帶到了晚上畢竟還是很危險,是個竊賊、強盜,或在小舟上隨便舖張草蓆就賺起錢來的女人們猖狂的地區。茂七認為,深夜在這種地方亮晃晃點著燈賣豆皮壽司,與其說是無法理解,倒不如說是太魯莽了。

「結果,你看到那個攤販老闆了嗎?」茂七問道。

系吉點頭。「看起來比頭子年輕些,髮髻這邊……」系吉指著耳朵上方。「有不少白髮,這裡就比頭子老了。」

茂七過年就五十五歲了。剛過五十歲那時有種突然老了的感覺,但是到了這個年紀,已經完全習慣五十過半的這種階段,甚至有時會覺得還不到六十,還沒那麼老。

「臉呢?潤潤的?還是皺皺的?」

「這個……」系吉認真地想了想。「是說跟頭子比起來怎樣嗎?」

頭子娘又噗哧笑了出來。茂七哼了一聲,在火盆邊敲了一下煙管。

「算了。改天我再去瞧瞧那個老闆。新來的攤販老闆這樣做生意,遲早會出問題。」

接著,系吉眨巴著眼睛說:

「這個啊,說怪的確很怪,連梶屋那伙人也對那個老闆老老實實的。」

梶屋是黑江町的一家租船酒館,不過,深川的人沒有人相信。其實,梶屋是掌控此地地痞流氓的角頭,人稱「瀨戶勝藏」,深川正是這男人的巢穴。這舖子看上去的確是家乾淨整潔的小小租船酒館,但只要敲打這酒館的榻榻米,肯定馬上塵土蔽空。

勝藏年齡與茂七相仿,他的黑道歲月沒白過,非常機靈。只要地盤上的商舖和攤販乖乖付場地費——更不像話的是,勝藏似乎稱之為「房租」——他不僅不會動粗,反而會排解糾紛(但是會從中抽取昂貴的傭金),碰到火災或水災,更會蓋些屋頂有梶屋字型大小的救濟小屋(這樣便能賣人情給那些地主)。他也四處開地下賭場,但是到目前為止,從未鬧過捲入正派人士的露骨血腥事件。茂七跟勝藏早有交情,老實說,他並不是一個不好應付的對手。發給茂七捕吏證的南町奉行所大爺,甚至這麼說:

「勝藏啊,與其說他是芝麻上的蒼蠅 ,倒不如說是像熊蜂的傢伙要來得恰當,但卻不是個有眼無珠的熊蜂,也許比盲眼的牛虻好些。」

「這麼說來,那老闆難道是給勝藏許多甜頭了?」

「照理說應該是這樣……」系吉突然壓低聲音說:「可是,我在那附近的舖子聽到一些風聲,據說去年歲末年初那時……就是這個時候,豆皮壽司攤開張了……梶屋的手下去找那個老闆,是個相當兇狠的傢伙,可是不到半個時辰(一個鐘頭),那傢伙就慌忙走了,之後,勝藏親自出馬,兩人不知談了什麼,勝藏也是半個時辰就走了,聽說之後不但沒下文也不再管那攤販。」

「搞不好丟了千兩給勝藏。」頭子娘說道。「勝藏就是這種人嘛。」

「不、不,頭子娘,這是你的看法,我聽說的是,那時勝藏一副要尿褲子的模樣。這不是很怪嗎?他可是勝藏耶!」

這回茂七可真的歪起頭來了。這事不止有點怪而已,至今從未聽說勝藏趿拉著竹皮履親自出馬的事。

看樣子,那家豆皮壽司攤販,可不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生手。茂七握著煙管:心想,或許不能隨便對那傢伙出手。

不料,外面傳來另一個喊叫聲,茂七這才回過神來。

「吃過飯了嗎?頭子。」

牛權三在門口支著膝蓋看著這邊。他和系吉那有如隨風亂舞的葉子正好相反,遇有急事也不快步跑,總是慢吞吞地一步步走。他雖然不會發出那種笨重的咚咚聲,但因為動作太過笨拙,所以有「牛」的稱號。他在新川一家酒批發商待了三十年,最後當上掌柜,卻為了點小事被趕出來,如此這般,自四十五歲時成為茂七手下以來,已過了一年。就這一點來說,他比剛過二十歲的系吉更是新手。

茂七底下,長久以來便有一個年輕手下,名叫文次,但是兩年前,文次遇到好親事,一家小舖子想招他入贅。茂七本來就擔心要以這行為生的文次有點過於和善,因此當文次同意後,他也很高興有這門親事。

捕吏與手下——也就是頭子與手下——的關係,有親疏之別。不但有跟在頭子身邊一起做事的手下,也有那種只在辦案時才會傳喚對方的情形。對茂七來說,文次正是屬於關係親密的手下,他離開那時,茂七突然感到寂寞。

不過,上天很會安排,文次離去不久,茂七又與其他人結緣,首先是系吉,接著是權三,連續有了兩個手下。目前日子過得相當熱鬧。

「嗯,吃過了。怎麼了?」

「出現了會令腸胃不好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掌柜時代的習慣,權三說話喜歡拐彎抹角,可是茂七馬上緊張起來。

「出現了什麼?」

「女浮屍。」權三說道。「卡在下之橋前的樁子。全裸,年齡大約三十。頭子娘,很抱歉,讓你聽這種事。」

對已經當了近三十年捕吏頭子娘的女人這麼說話,不難看出權三骨子裡仍是個掌柜。

「不管過了多久,你還是個恭恭敬敬的傢伙。」茂七邊說邊將捕棍塞進腰帶,便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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