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十八節

芋洗坡的空屋裡燈火通明,燈影晃動。想必是將手燭、燈籠都取來照明了吧。和佐吉被捕那晚一樣。

平四郎他們的轎子一到,便有一名男子穿過微暗的前庭跑來。是缽卷八助頭子。

「井筒大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眼珠子骨碌轉動,瞪得大大的,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就這麼回事。阿初在這裡嗎?晴香先生也一起吧?」

「在吧?」弓之助上前,一副要揪住八助袖子的樣子,讓他有點驚嚇。

「在、在啊,在原本供女傭住的房間,躲進壁櫥了。」

據說杢太郎正守在壁櫥前苦勸。

「阿初妹妹沒事吧?」弓之助簡直要口吐白沫了。

「還聽得到她的哭聲……」

「啊,太好了。」弓之助說著便無力軟倒,平四郎連忙抱住他。

「學堂的女先生怎麼會做這種事?」

「原因很複雜。拜託,這裡能讓我作主嗎?」

「沒問題,先前就答應過了。但不要緊嗎?那女人身上帶著刀啊!搞什麼,這是一個當孩子榜樣的先生該做的事嗎!」

八助很不高興,但看來並非不滿旁人沒告知詳情就要他到一旁涼快,而是一心為阿初擔憂。平四郎鬆了口氣,八助畢竟是個岡引。

「弓之助,振作點,要到裡面了。」

正當平四郎往腳步不穩的弓之助背上用力拍時,又來了一頂轎子。轎簾一掀,大額頭衝出來,接著政五郎下了轎。

「抱歉來遲了。阿初呢?」

「在裡頭!」

大額頭一語不發地跑來,拉住弓之助的手。「快、快!得趕快進去!」

弓之助空洞游移的眼珠,這才總算回到定位,答了聲「是」。大額頭拖著他直奔。平四郎等人鞋也沒脫,便跟上去。

奔過走廊,平四郎穿過好幾個敞開的房間,一面向弓之助的背影問道:

「喂,你怎麼知道晴香先生把阿初帶到這裡?」

「只有這裡!」弓之助邊跑邊大聲回答,「這幢大宅是起點。晴香先生在這裡對葵夫人下手時,叫出了封在體內十五年的心魔。」

政五郎沖得太快,撞上紙門。紙門大聲脫框倒下。

「在這裡的不是盜子魔,是晴香先生的心魔。」弓之助的聲音已超越清脆,變得像剃刀一樣銳利。「所以晴香先生要殺人只能來這裡,否則下不了手。」

晴香先生的心魔——舊衣鋪阿春的心魔。

狹小的女傭房中,擠了六、七個男人。其中有平四郎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一進門便是撲鼻的男人臭味。

六席房的盡頭有一座寬六尺的壁櫥,杢太郎弓著碩大的身軀牢牢守在前面。聽到平四郎等人咚咚躂躂地闖進來,便回過頭。整張臉滿是淚水。

「辛苦了。抱歉,借過一下。」

男人們讓開通路,弓之助和大額頭走到前頭。政五郎找著手下,那手下立即上前向平四郎致意。

「小的趕到這裡時,先生抓住了孩子,人在灶下。」

「阿初被綁起來了?」

「沒有,只是手腕被先生抓住拖著走而已。晴香先生一發覺小的等人,便往後逃,最後躲在這裡。」

「晴香先生,晴香先生。」

杢太郎又開始向壁櫥哭喊,聲音嘶啞。

「求求您,和阿初小妹一起出來吧,您這麼做一點用處都沒有啊。先生被壞東西騙了,要不然就是病了,沒人會怪先生的。我們也一樣,不是來抓先生的。我們怎麼敢呢!先生是阿初小妹的先生,不會對阿初小妹亂來的。先生也是我的先生,一定肯聽我說的話吧?」

「請您出來吧。」杢太郎伏拜似地叫喊。

弓之助緊緊握著大額頭的手,低語幾句。平四郎彎下腰湊近耳朵,聽見了他的話。

「是嗎?雖然帶阿初妹妹到這兒,還是無法立刻殺害阿初妹妹。」

弓之助是么說的。

「晴香先生也在和心魔奮戰。」

平四郎往緊閉的壁櫥看,裡面隱約傳出孩子的啜泣聲。

「姨爹,」弓之助一臉蒼白地仰望平四郎,「可以麻煩您請杢太郎兄以外的人離開這裡嗎?」

平四郎還沒開口,政五郎便清楚明確地低聲發出指示,男人們移動了。然後,他悄聲對平四郎道:「為防萬一,我要人守住每一個出口。」

「好。」

弓之助走向前,將手輕輕放在杢太郎寬大的背上。杢太郎回頭仰望,弓之助對他耳語後,深吸一口氣,以和剛才判若兩人般沉著而溫柔的聲音,對壁櫥說話。

「法春院的晴香先生,我是杢太郎和阿初妹妹的朋友。」

阿初的啜泣應聲而止。

「因為擔心阿初妹妹,趕來此處。先生和阿初妹妹都沒受傷吧?」

壁櫥毫無回應。

弓之助吸了口氣,再呼出來,又說:「把先生和阿初妹妹抓來關進這裡的,是牛迂舊衣鋪的女兒阿春姑娘吧。」

壁櫥沒有動靜,裡面的人似乎被鎮住了。是平四郎的錯覺?還是希望造成的錯覺?

「晴香先生一定能說服阿春姑娘的。事到如今,傷害阿初妹妹,讓她成為不歸之人,沒什麼好處,事情只會更加惡化。若是先生,一定能這樣說服、安撫阿春姑娘的吧?」

房裡只有弓之助的聲音毫不停滯地在燈火圈中流過。外頭天全黑了。

突然,壁櫥內的阿初哭了出來。咚!裡面有人踢紙門。杢太郎彈起來,平四郎做好準備。

壁櫥的門輕輕開了。

僅拉開了三尺——阿初從那裡撲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壁櫥又唰地一聲關上。

杢太郎攫住般抱起阿初。阿初放聲大哭,拳打腳踢,嘴歪眼斜,扯著喉嚨大喊大叫。杢太郎就這麼抱著阿初跑出女傭房。

平四郎正要硬闖壁櫥,弓之助卻攔住他。「姨爹,不可以。」

「但是……」

「現在開門,晴香先生會死。」

然後,他揚聲向壁櫥說道:

「謝謝您。阿初妹妹已平安由我們照顧。先生,這都是您的功勞。」

竟讚揚起對方來了。

「先生平安無事嗎?阿春姑娘沒為難先生吧?」

走廊外傳來阿初的哭鬧聲。但在這裡,平四郎卻覺得沉默到令人窒息。

「不要管我。」

壁櫥發話了,是女人的聲音,不抖不啞卻遙遠。分明是深度不到三尺的壁櫥,聽起來卻像在很遠的彼方。

「晴香先生?」弓之助喊。

「我說不要管我。」

聲音較方才強了些。

「我們很擔心先生的安危。」

弓之助的聲音和表情極為逼真,彷彿晴香先生真的遭賊子綁走當作人質。

「阿春姑娘想殺害先生嗎?」

大額頭看看壁櫥,又望向阿初的哭鬧聲源處。那聲音雖較剛才遠,卻仍有如尖叫。一顆頭忙碌地轉來轉去。

「這樣就好。」

晴香——阿春的聲音如此回答。

「我要死在這裡,請讓我死。」

別說出人意表,根本太不是時候——弓之助美麗的臉蛋笑了。那是足以令女人酥軟,甚至動人心魄的笑容。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我一定會保護先生,將先生救出來的。」

平四郎瞬間感到一陣暈眩,弓之助正在討好躲在壁櫥里的女人。

「我要在里等,和阿春姑娘比誰有毅力。我對先生的心意比阿春姑娘更深更強,一定不會輸。」

說完,弓之助便當場正襟危坐,面露微笑。

平四郎更暈了。這場景簡直像一對要好的男女因細故拌嘴,女方氣得哭了,躲進壁櫥里。男方苦笑著說「真傷腦筋」,一面安撫女方,討她歡心,等她認輸出來和好。

平四郎回過神,弓之助正使眼色叫他。爬過去,美形外甥將嘴湊近馬臉姨爹耳邊:

「姨爹,有一事相求。」

「啥事?」平四郎也悄聲回答。

「請您現在去拜託湊屋老爺,借出那幻術戲班。天亮前要請他們幫忙。」

什麼?

「還有,也請阿六姨過來。需要一個熟悉葵夫人生前模樣的人。」

「但你……」

「這是弓之助一生的請求。若晴香先生此時被搶走,我會內疚得活不下去,只能出家當和尚。」

那井筒家就無後了。

「知道了,我會設法的。」

事後回想起來真難堪,當時平四郎是以醉酒般的蹣跚步伐走出女傭房的,只覺天旋地轉,暈頭轉向。

政五郎守在走廊轉角,由他扶著,平四郎才回過神來。將弓之助的請託告訴他,老練的岡引也不由得揚起濃眉。

「少爺想做什麼?」

「不知道。但既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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