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 第十六節

井筒平四郎與所謂的權謀術士相去甚遠。那個該那樣、這個該這樣,如此安排方妥——這類想法從未在這名男子的腦中出現過。

只是,由於空閑,他經常空想。

弓之助旋風般地離去,不知那小腦袋裡閃現了什麼靈光,而根據那靈光又會查出什麼線索?眼下平四郎只有乾等的份,便東想西想。儘管每天的公務照常等著他,但那原本就是打發空閑而已——說出這番真心話也太露骨——因此腦袋總是無事可做。

於是,他獃獃地空想起來。

好比,以阿初為陷阱,一下就能找出兇手了。

假如弓之助對阿初遇難一事的推論正確,那麼殺害葵的兇手,由於不曉得阿初何時可能說漏嘴,應該會戰戰兢兢地守著她。所以,必須好好保護阿初。但若反守為攻,以阿初為誘餌,兇手想必會欣然上鉤吧?

這個主意,是平四郎在弓之助離去後的第三天,吃早飯時想到的。

晚了許多,一開始就該想到的。

然而,倒也不能這麼說,飯後喝茶時,他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首先,這是個卑鄙的手段。將阿初這般天真無邪的孩子當作陷阱,實在不是有智識的成年人或公役該做的事。

平四郎逮捕阿峰的情夫晉一時,曾以弓之助的堂姐阿豐為誘餌。只是,當時情況不同。為避免阿豐身陷危險,四周布署萬全,且阿豐的任務很單純,只須打扮好,背對入口靜靜坐著即可。

即使如此,阿豐的內心還是受了傷。

阿初的情形更危險。就算要設下誘餌,也不知從何安排起,連帶也不知如何保護她。

想也是白想。平四郎拿牙籤剔過牙,準備出門巡視,於是喚來小平次。

「大爺,怎麼了嗎?」小平次問道。「一大早心事重重的。」

原來我心事都寫在臉上啊。

「我說,小平次。」

「是。」

「打發時間我很拿手,但要我等,可就沒輒了。」

小平次的圓腦袋微微一偏。

「這兩者有什麼不同?」

平四郎繞到阿德的小菜館一瞧,今天也是生意興隆。阿燦站在店頭,阿德拿網子架在灶上,看樣子是在燒烤食物。只見阿德認真無比,緊跟在旁的阿紋神情也和阿德一模一樣,看了就好笑。

但卻少了一個人,彥一不在。一問阿燦,說是「今天到石和屋去了」。

「蓋到廚房了,總廚彥一得在場。」

「哦,大爺。」阿德終於朝這邊看了。

「你在烤什麼?」

「星鰻。」

「這麼豪華的食材啊。」

「很難呢,會滴油。」

阿德粗壯的雙手叉著腰,阿紋立刻有樣學樣。

「火苗從木炭竄上來,肉還沒熟,皮就先焦了。怎麼弄都沒辦法像彥兄烤的那樣,手藝畢竟不同。」

「要靠功力啦,功力。好好修練吧,阿德。」

見她們忙,平四郎便不再打擾,信步走開。來到轉角,他袖子突然被人從後面拉住。一回頭,原來是阿燦。那張白皙卻多痣的臉,正悄悄仰望著平四郎。

「大爺,對不起。」

她很在意後方。平四郎明白她是怕阿德,便縮身躲在房子的陰影里。在小平次示意下,阿燦也跟了過去。

「嗯,怎麼啦?」

「是的,那個,呃……」阿燦先結巴了一陣,才小聲說道:「弓之助今天怎麼了嗎?」

平四郎笑了。「不知道哪。你找他有事,我可以代你傳話。」

阿燦紅了雙頰。「我想向他道謝。」

「道謝?」

「是的。那個,先前弓之助送我東西,叫我不要告訴別人。那時弓之助很匆忙的樣子,我連聲謝都沒能好好講。」

平四郎想起來了:對,那傢伙提過美顏膏什麼的嘛。

「是嗎。那好,我會轉告他,說你高興得臉都紅了。」

阿燦的兩頰不止暈紅,簡直像直接抹了紅顏料。平四郎拍拍她的肩——原本瘦削的阿燦,似乎長了點肉——準備要走。結果,阿燦又追了上來。

「啊,大爺,還有。」

平四郎再次回頭,阿燦的聲音壓得更低了。

「今天一早,彥兄交代我,要是大爺來店裡,就問問如果彥一想見大爺,該上哪兒找。」

彥一恭謹有禮,原本講的多半是「想拜見大爺,麻煩你請教大爺該上哪兒打擾才好」,不過反正怎麼講都不打緊。

「然後,呃,叫我別讓老闆娘知道。」

阿德有了手下,而這手下也開始有事瞞她了,還稱她「老闆娘」呢。

「彥一在石和屋的工地吧?」

「是的。」

「我這就過去瞧瞧吧。謝啦,阿燦。」

阿燦奔回店裡。小平次喃喃道:「痣沒減少啊。」

「再好的美顏膏,也不是一塗就見效的。啊,糟糕。」

「怎麼了?」

「忘了問石和屋在哪裡。」

話雖如此,至少知道是在木挽町六丁目。既然是有名的料理屋,到附近不愁問不到路——平四郎這麼想,便毫不擔心地出發了。

這個打算不錯,結果甚至連路都不必問。這天風冷冷地自北方刮來,平四郎才踏上六丁目,被風捲起的刨木屑便輕飄飄地飛來。平四郎循著木屑,輕而易舉地來到了石和屋的工地。

地基上柱子林立,牆也蓋好了一半。房子雖然不大,但看來建得十分用心。木頭的香味很好聞。

木匠、門窗工匠正忙著幹活兒,卻沒見到彥一。平四郎正想找個人間問,右手邊的木材瓦片堆後,忽地冒出一名男子,吃驚地問道:「八丁堀的大爺?請問有何貴幹?」

「哦,你是石和屋的人嗎?」

「是。」男子雙手放在左右膝頭,屈著身,戒心深重地窺探平四郎。他年紀比彥一略大些吧,臉色卻出奇地黑,眼白很濁。平四郎不禁想,這人大病初癒嗎?

「我有事找總廚彥一,聽說他今天在這裡監工。」

「找彥一?」

如此發問的男子,眼裡閃現這種場合常見的厭惡。平四郎連忙補充道:「不是為了公務來找人。我認識彥一,應該說,彥一幫了我不少忙。」

「這樣啊。」男子殷勤地再次行了一禮,轉身向後頭的工地喊:

「喂,彥一,有客人!八丁堀的大爺有事找你!」

聲音相當大。正四處忙的工匠們停下手頭的活兒,往這邊看,臉上的表情像在問「咦,官爺來了?會是什麼事?」這樣事後彥一就麻煩了。平四郎在馬臉上堆起笑容,嘴裡說著「好結實的工程啊,大伙兒可得好好乾哪」,到處示好。

聽到有人喊,彥一自重重柱子後走出,見到平四郎,似乎大為吃驚:「咦,大爺。」

「嗯,抱歉打擾啦。你們這店蓋好了一定很壯觀吧。」

彥一笑著說「謝大爺稱讚」,或許是看出這笑容與平四郎松垮至極的馬臉之間的熟絡,工匠們的表情也和緩了。

「哦,真了不起,不愧是彥一大廚。」

剛才那男子對彥一說,諷刺的口氣卻與他的話相反。

「沒料到你背地裡還和八丁堀的大爺交上朋友了。真有你的,我小看你了。」

任誰都聽得出話中有刺。彥一嘴角留下一絲笑意,當作沒聽見。「大爺,這位是我師兄,石和屋的廚師花一。」

「小的名叫花一。」打著招呼的男人眼中,這回換上了憤怒的神色。「大爺,小的沒那個福分,不敢稱什麼師兄。小的只是個干粗活兒的、供人使喚的小角色罷了。手藝連彥一大廚的邊都及不上。」

若將剛才的譏諷比喻為湯頭,好歹也濾過了一次。這回的則是湯滾過了就算,混濁不堪。太糟糕,平四郎決定不喝。

「我聽阿燦說了,抱歉哪,你正忙還跑來。」

「哪裡,大爺這是什麼話,小的活兒已做的差不多了。只是,要大爺特地跑這一趟,阿燦也太不懂事了。」

平四郎揮手連聲說不要緊,又說:「那,我們到那邊喝杯甜酒吧。」

兩人談話時,花一仍以毒蛇般的眼睛瞪著這邊。平四郎裝作不以為意,加倍親切地講聲「打擾了」,便拉著彥一離開。

當然,沒人在賣甜酒。平四郎以從容又急促這等非常人所及的腳步走了約半町,才眼尖瞥到一家蕎麥麵鋪,但不巧沒開店。小平次輕輕開門喊店家,借了空酒桶出來。擋在鋪子正門口不妥當,小平次便將酒桶放在旁邊格子窗下。平四郎坐了下來。接著小平次又消失了,這回和看似蕎麥麵鋪老闆娘的女子一道,端著放了兩隻茶杯的拖盤迴來。

「請用請用,大爺,公務辛苦了。」

平四郎高興地拿起杯子,裡面是蕎麥茶。這種事小平次最在行。

「那麼,我先告退。」

小平次說著,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